他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眼中有欣赏的笑。
虽未曾谋面。
但却好像早已相识……
仔细想想,当初自己来到长野,五大家都安排了会面,但最后只有“李氏”的会面是成功的。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设计,那么也只能说,做出这个会面计划的人,非常了解自己。
“没有亲眼看到‘神胎’孵化……实在是很可惜的事情……”李氏家主轻轻感慨,语气中带着万分的遗憾,拿着只有自己和顾慎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嘶哑说道:“青瓷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值得看一眼外面的光明。毕竟用了十年的光阴,才换来见你一面。”
他担心自己不知道,李青瓷付出了多少。
临终之前,替青瓷姑娘把祈愿术的代价,说了出来。
“这件事情……我知道的。”
顾慎轻声说道:“我会解决神祠山的那些黑花。”
话已至此,李氏家主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没有继续多说下去,而是缓缓伸出一只干枯的手,俯身之际,搭住了顾慎的肩头,缓缓的,用力的地拍了一拍。
拍了一拍的意思。
像是……你很不错。
又像是……谢谢你。
最后。
“你也知道……”
“那些急着跳出来的人……不过是……”
“蝇营狗苟之辈……”
家主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弱。
“不妨想一想……他们凭什么敢跳出来……”
顾慎瞳孔微微收缩。
李氏家主微笑着向后躺去,他靠在床榻之上,悠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阖上了双眼,仿佛疲倦的旅人,终于有一个地方可以安息。
他就这么睡了过去。
然后永远的睡了过去。
……
……
李氏家主的葬礼,在清冢举行。
这是他的遗愿,死去之后,将尸体葬在清冢的陵园中。
与李青瓷的父亲,上一任的神祠护道者,葬在一起。
外陵有许多人前来。
他们来送家主最后一程,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领袖”,带领着李氏在四大家的压制下艰难前行,这些年来,李氏被认为是最神秘的第五家。
其实也是最弱小的第五家。
李氏无法与最为势大的顾家,白家相提并论。
也很难和联袂合纵的宫穆对抗。
这一日长野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天气很干燥,干枯的碎叶在狂风中打转,天云低垂,所有人的神情都很低落。
风卷落叶。
落叶卷大袍。
黯淡的天幕与黯淡的陵园相融,仿佛一张褪色的油画。
李青穗披孝袍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她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飞扬,父亲死后,她的世界好像变成了黑白之色……所有的一切都黯淡了,这是一种无声的悲伤。
当病床上的人合上了双眼。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永别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此后的日夜,再也听不到熟悉的声音,也看不到鲜活的笑容。
这个人的一切,都只存在于相册中,记忆里。
每想起一次,都要接受“他已死去”的事实。
这不是一刀。
而是一刀又一刀。
接下来她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来消化这样的悲伤。
……
……
清冢内陵。
顾慎站在雾气边缘的小山之上,默默看着远方人群相送的这一幕。
他的身旁弥漫着浓浓的大雾,但眼中的视野却是一片清晰。
看到那个女孩眼中黯淡的辉光。
顾慎有些不忍。
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回到四季旷野,重新修行阵纹符箓。
阵纹图纸漫天飞舞。
这一年来,顾慎学习的古文图纸,已有数千上万张,每一张图纸在复习三遍之后,都会被他以精神力“贴”在草原的虚空之上,作为“攻克”的一种见证,就这样积少成多,这些图纸,已经密密麻麻铺就成了一面壁垒。
只要精神力运转。
这数千张图纸便会缓缓流淌,最终如大雪一般纷飞,场面煞是壮观。
清冢的雾气,顾慎已经破开了八成。
这意味着,清冢的大阵,他已经参悟了接近两千座。
最开始,他一天之内最多只能参悟五座阵纹。
如今的他,状态调整到最佳,一天可以参悟近十座阵纹,速度翻了一倍。
这个速度已经很快了。
守陵人最开始的预估是,在无比刻苦,非常勤奋的情况下,顾慎最快也需要五百多天,接近两年,才能完成全部的阵纹参悟。
而如今来看,顾慎大概一年出头,就能全部参悟完毕。
只是今日。
顾慎在一张图纸之前,久久困住,无法破解。
这并不是复杂的图纸,古文的运转轨迹,也并不艰难……他甚至卡在最擅长的解梦环节。
许久之后。
顾慎睁开双眼。
他揉了揉眉心,想要集中精力,重新专注。
便在此时——
倒坐在树上的千野大师开口了。
“这几日,你的心境似乎不再平静。”
守陵人看得很清楚。
顾慎有心事。
一年来的相处,她惊叹于顾慎的天赋,也惊叹于顾慎的“品质”,很少能见到一个天才,能够真正不闻不问身外之事,如此心无旁骛地沉浸在古文修行当中。
须知。
阵纹拆解,古文学习,是一个无比枯燥的任务。
这其中没有乐趣可言。
就是记忆,感受,再记忆……永无止境的循环。
而顾慎每隔一段时间来到清冢,他必定超额完成预期的工作量,把那些图纸上的古文悟得无比透彻。
虽然对外宣称,顾慎是自己的弟子……
但守陵人知道,自己从未传授过他“占卜术”。
她这一生从未收过徒弟。
而教导古文的过程中,她时常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如果真收下了顾慎当做一位弟子,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事情。
“老师……我……”
顾慎苦笑了一声。
持续了一年的心境,终于不再平静,生起了波澜。
他有些苦恼。
想要继续集中精力,却很难再回到先前“事半功倍”的绝佳状态之中。
天云之中,隐约有金光闪现。
那是占卜丝线在流淌。
“人非圣贤,孰能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守陵人宽声安慰,缓缓说道:“很多时候,你可以选择当一个看客,可总有些事情……你必须亲身经历,生离死别,悲欢喜乐,只有亲自品尝,才能真正明白其中滋味。”
顾慎这几日心境不宁。
一是因为最后一盏灯座的原因……
二,是因为李氏家主的离世。
他和那位家主,只见过一面,可在对方逝世之后,心中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一缕悲伤。
“占卜术最难的,就是卦算。”
千野大师忽然说了一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
她指了指四季旷野之上的金色云层,“世人命运之线,只有一根,但千万人连绵成丝,便成了一整片云……这云,便是他们的命运。”
千万缕金线,交错纵横。
拨动一根,便会惊动其他无数。
“所以占卜术……只能看,而不能动。”千野大师笑了笑,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拨动一根金线,或许亿万金线拼搭的整片云,都会改变。而即便是看到,便需要耗费天大的心力,比起消耗的那些精神,割去的那些肉,反而不算什么了。”
顾慎若有所思。
“有些人见了千面,他的金线不与你相关,再怎么拨动,也不会有所影响。”
“而有些人只见过一面,他的金线与你相依……他死,你当然悲。”
千野大师轻叹道:“那个小姑娘还没有走呢,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心的话,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