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媛看出她未说的话来,冷笑道:“古往今来后宫多少女人,就是死在‘官家不会这样对我’的自信上了。姐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纵是恩情如海,也架不往什么时候漏了个口子,就把水给漏完了。”
刘娥无力摇头:“媛妹,你别问我,我的心乱得很……”她知道杨媛的意思,她要她去斗。但是,她并不是拿沈才人没办法,她只是不敢去想——他是不是真的变心了。
她竟是不知所措。这几日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心里有千百种手段办法,并非不能施为,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一时想,自己这一生孤零零地来去,连他的心都变了,她又有什么可争的。一时又想,咽不下这口气,她想去问他,为什么他变了心意。一时又想,他已经是变了心意,何必多问,撕破了脸,反而令自己没有了变局的机会。一时又想,一个变心了的他,她争来又有何用?不过是个躯壳而已。就算赢了,她又有什么意趣。
她来来去去地想着,只是一时自己走不出这个茧来。其实她早年历经波折,求生之志最强,只不过是这些年来赵恒的温柔情深,才让她有了许多自我的束缚。便是杨媛不来,她也不会这就样坐以待毙的。
杨媛却不知道,见她这样回答,不由急了,道:“姐姐,我相信官家不是这样的人,他和你这几十年的感情,他是怎么样待你的,我们都看在眼里,怎么可能说抛下就抛下的。你和官家这么多年不容易,哪能就这么轻易败给一个小丫头?”说到这里,她不禁哽咽:“一入宫门海似海,这么多年,我只要看着他待您的一片情深,就觉得人世上还是有许多温情。若你们也……”若是他们到最后也走到帝王薄情,宠极而衰这一步,这宫中也太让人绝望了。
刘娥目光飘向远方。是啊,她与他,是患难夫妻,经历了这么多年一起走过,他对她从未以妃妾视之,待她比皇后更胜三分。入宫这么多年,他们如寻常夫妻一般,他从不需要为争宠费心。除了郭熙出于忌恨给她带来的麻烦外,她在宫中这些年顺风顺水。皇后去世,宫中人人都认定后位是她的。便是她自己虽然口中不提,心中也觉得是“舍我其谁”。所以她不屑于弄阴谋,不屑于耍手段,她想保有原来的她,为的是能保有原来的他。她明明可以不理会那沈氏,由着皇帝和朝臣硬顶,却还是设法从中转圜,让沈氏入宫做了才人。她善待后宫妃嫔,带着她们玩乐,希望她们不要只为君王恩宠而困住一生。但是她所有谦让和宽厚,都是因为她很笃定皇帝的心在她身上,无论什么人都夺不走。
可是她却漏算了一点,皇帝毕竟年过四旬,她盼着有一个孩子,他何尝不盼着有一个孩子。当日郭熙逼他立嗣,放纵越王妃揽权,都是要官家真正去体会无子的切肤之痛。她逼皇帝去正视自己年过四旬,从未生育也不能再生育的事实。只要官家去宠幸新人,生下皇子,那就是郭熙打败了她。
现在,她终于成功了吗?
杨媛见她沉默不语,急道:“姐姐,只要你点个头,不需要你做什么,甚至不需要你说什么。只要你许我出手——”
刘娥沉默着,但终于摇了摇头:“不,媛妹,我不要你出手。我、我自有我的办法。”
且说这日赵恒下朝,方回到嘉庆殿中,却见婕妤杨媛站在刘娥身边,正忿忿地说些什么!见赵恒到来,刘娥忙停了话题,这边率杨媛含笑迎驾。
赵恒坐下接了茶喝着,一边笑道:“你们俩在说些什么呢?说得这般入神,连朕来了都不曾听到?”
杨媛急忙道:“官家问得正好,姐姐受了委屈了,官家是不是还会为姐姐做主!”
赵恒这才看到刘娥眼角微红,忙问道:“谁敢让你受委屈了?快说出来!”
刘娥笑道:“没有的事,不过刚才沙子迷了眼,先是教媛妹误会,如今又教官家误会了!官家如此宠爱于我,我不给别人委屈受倒罢了,谁敢给我委屈受!”
杨媛这边已经是按耐不住:“姐姐,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你不说我可要说了……”
话未说完,刘娥已经是沉下脸来道:“媛妹,你别给我生事,少说两句不成吗?”
赵恒已经是听出来了:“怎么了?”这边看了一眼刘娥,笑着握住她的手道:“你吓得住媛儿可吓不住朕,媛儿,你只管大胆地说!”
杨媛生怕刘娥阻止似地,急急忙忙地说:“沈才人以未来皇后自居,还在后宫诸嫔妃之间拉帮结派,处处对姐姐无礼,甚至于,甚至于……”说到这里,竟停了下来。
赵恒就问她:“甚至于什么?”
杨媛就道:“她说她将来要为官家生下皇子,入主中宫。那些生不出儿子的人,不应该霸着官家。”
赵恒有些不信:“怎么会呢,沈氏也是宰相门第,哪里至于到这种无礼的程度。”
杨媛冷笑:“官家不信吗?只管去问问,我还敢说一句假话不成?她凭什么敢这么做,不就是仗着官家宠爱她。官家,姐姐进宫这些年,谁敢这样踩她,谁敢给她这样的委屈?官家,您就算移情变心了,可不可以也给姐姐留一些体面,何至于让这样的小丫头来羞辱于她?”
赵恒斥道:“胡说八道,什么移情变心,这是根本没有的事。”
杨媛冷笑道:“敢问官家何时要立沈才人为后,到时候我一剪子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别服侍了官家一辈子,临了倒受这毛丫头的气!”
赵恒喝道:“够了,不许胡闹。朕除了小娥,怎么可能会立别人为皇后。朕对小娥从来就没有变过,更不可能去喜欢别人。”
杨媛诧异:“此话当真?”
赵恒转向刘娥:“别人不知我,小娥,你怎会不知我。”
刘娥脸一红,忙推杨媛出去:“你快些去了,不要忤在这里胡闹。”
杨媛见目地已经达到,忙退出去了。
赵恒见杨媛出去了,问刘娥:“小娥,沈才人当真对你无礼?”
刘娥却道:“我并没受什么委屈,官家也瞧得我心胸忒小了。沈才人不过是年纪轻不懂事,我能同她一般见识吗?媛妹说的也是过头的气话,官家且不必理会!”
赵恒沉下脸来:“这么说,阿媛说的是真的?”
刘娥道:“媛妹脾气急,她说的也是过头的气话,官家不必理会!”
赵恒盯着她:“看来当真有此事了。”他叹了一声:“小娥,你我约定坦诚相待,你为何要对我隐瞒?”
刘娥也看着赵恒:“非我隐瞒三郎,怕是三郎有事瞒我吧。”
赵恒怔了一下,忽然长叹一声,颓然坐下:“这件事,朕不是想隐瞒你,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罢了。”
刘娥一怔,坐到赵恒身边:“到底什么事情,令你心事如此之重,竟连我也不能说了?”
赵恒眼神游移,最终还是长叹一声:“朕,终究还是不死心,还是想再试一试,朕能不能再有孩子了。”
刘娥立刻懂了,心头一酸:“三郎是希望沈才人能够为官家再生一位皇子?”
赵恒忽然愤慨起来:“朕只是不甘心……”他只是不甘心,将皇位交于他人之手。嗣子再听话顺从,终究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刘娥已经明白了,她抱住赵恒,低声:“三郎,我明白的……”
赵恒忽然拉住刘娥,看着她眼中又有泪光闪动,急切地:“你别想多了,朕从来没想过让沈氏当皇后,朕只是想,如果她有了孩子,就抱过来给你养。小娥,皇后之位,只能是你的,你要相信我。”
刘娥一惊,这才明白他的心意,不禁心里又酸又涩,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三郎,我明白的……”
赵恒轻叹:“李氏为人不仁,将来……必会对你不利。小娥,朕不放心你!”
刘娥哽咽:“三郎,你不必如此……”
过了良久,两人坐下,又重述了些别的事,好一会儿,赵恒才迟疑地道:“沈才人那边,我自会教训于她。”
刘娥心内苦笑,身边的这人,是世间最体贴最痴情的皇帝,可也是最不懂女人心的男人。他若是去教训沈才人,除了让沈才人更恨她以外,并没有什么用。
而她,也根本没有耐心,再和另一个女人在这个宫庭中为了已经属于他的男人,展开无意义的争斗,不如素性就断了他的心思吧。当下就肃然道:“官家,我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赵恒笑道:“什么事?”
刘娥道:“沈才人虽然不懂事,念在她年少无知,也不过是素日听了身边有人教唆罢了,并不是她的错。官家且答应臣妾,就当没听到过此事,也不要去追究惩处的,待沈才人也一如既往,可好?”
赵恒怔了一怔:“这却是为什么?”
刘娥叹道:“沈才人并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站着她的家族,和倚仗着她的家族要一道鸡犬升天的一群人。当日臣妾力劝官家纳她入宫,便是想息事宁人。如今她入宫未久,若遭训斥惩处,只怕有人借题发挥,说是臣妾容不得她。她既然已经入宫,官家不宜偏袒了臣妾。官家国事繁多,我岂能再让后宫出什么事让你烦心,就让臣妾把这件事平息在后宫便罢了。”
赵恒叹了一口气道:“朕何曾偏袒过你,每每都是教你替朕受委屈了。后宫之事,虽然皆由你做主,但是,若教朕再看不过去,朕还是会管的!”
刘娥笑道:“官家只管放心,我再不敢委屈着自己!”
赵恒没有说话,只笑了笑,也就此不提。
待离了刘娥这里,就召了雷允恭问:“你在德妃身边服侍多年,当知她的心意,她为何不许朕责怪沈氏?”
雷允恭是极聪明的,但却也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但他却听到皇帝说的那句欲抱养沈才人之子给刘德妃的话来,这是对他主子的绝大恩宠,自是大喜过望。但皇帝这一问,他倒时没想到,当下细想了想,就从自己的角度得出了结论:“官家,依奴才看,官家的安排虽是极好,但沈才人出身名门,心高气傲,岂肯甘居德妃之下。如今官家若是为了德妃而责怪沈才人,将来又抱养沈才人之子,只恐将来沈才人心含怨恨,对德妃不利。因此德妃想是不敢得罪沈才人,才有此言。”
他这话,恰是一个人自以为往北射箭,却弄反了方向,反中了南边的靶子一样。猜测的方向错了,指的路却对了。赵恒竟不曾想到这点,顺着他的思路一想,竟出了一身冷汗来。他只管自己想得如意,却不曾想沈才人怀着野望入宫,若是自己将其子抱与刘娥抚养,将来又立刘娥为后,只怕就与沈才人结下深仇了。
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暗悔,当下就有些心冷。再加上他为人性子宽厚,若是此时真的处置了沈才人,倒将此事揭过,只怕回头就觉得沈才人委屈而去弥补。也偏生刘娥宁可自己委屈,也要求他不要处罚沈才人。沈才人虽然不曾因此受罚,但是有过未罚,赵恒反因此梗梗于怀,再加上雷允恭的猜测虽然无据,却也有几分可能。
因此事之后,他就渐渐疏远了沈才人。沈才人不解其意,只猜测是刘娥进了谗言害她,心中不忿之下,几番就在面上言语上带出来,说得多了反令赵恒更生警惕,也更远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