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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6章 坚冰(1 / 2)

来歙的家族是南阳新野大姓,他从小就常听父亲——汉朝的六百石谏大夫说起祖先的英勇事迹。

“孝武皇帝时,内修法度,外攘夷狄,乃遣大将伏波、楼船之属,灭百越七郡。又东伐朝鲜,起玄菟、乐浪以断匈奴之左臂。汝之六世祖来公讳名曰汉,勇武有才,便作为楼船将军副将,远征过南越、朝鲜。”

先祖在异域立功扬名的身影,始终盘旋在小来歙脑海中久久不去,他也渴望建立功业,对冒险颇为热衷,也想拥有能让子孙牢记的事迹。

只可惜他生在一个皇室衰卑的时代,堂堂大汉居然叫王莽给篡了,来家人对王莽观感并不好,但子弟该去太学还是得去,依靠开疆辟土获军功封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学号五经,才是士族传家、拾取青紫的不二法门。来歙虽尚武,但道德文章也做得不俗。

每次入京,来歙多是和他家的亲戚,舂陵刘氏的刘伯升、刘文叔两兄弟一同往返——来歙的母亲正是舂陵刘氏女子。

刘氏兄弟中,来歙虽然从小仰慕刘伯升的豪侠风采,但他更喜欢的,还是儒雅随和的刘秀,这对表亲兄弟打小就极其要好,是同塌而眠的关系,自认为对刘秀颇为了解。

来歙那迷信的母亲也常对他说:“我找女巫看过,说刘伯升豪横霸道,也不好读书,迟早会给宗族亲戚招来祸患;倒是文叔敦厚老实,专注五经,往后一定能守住家业,说不定还能当上六百石。”

来歙深以为然,毕竟他每每与刘伯升瞎闹,总是稳重的刘秀替他们料理麻烦。

然而当许多年后,在风起云涌的反新浪潮中,来歙以“舂陵反贼亲戚”的身份潜逃出长安时,听闻刘秀在昆阳以三千败三十万,一举扭转了战争局势时,他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

“壮哉文叔!壮哉昆阳!”

然而就懊恼地怪自己:“吾白瞎了一对眼睛,二十年来,竟不识真英雄就在身边!真该早回旬月,如此雄壮之役,足以对子孙夸耀一生的大胜,竟错过了。”

但他没有错过刘伯升远征关中那一战,来歙本以为自己带着骑马步兵迂回能给伯升带来胜利,不想却难挽大局。

刘伯升战死渭水后,来歙没了退路,只能潜逃陇右,隗嚣爱惜人才,想留他为“西汉”效力,但来歙看着隗嚣这处处想向周文王看齐的关西大汉,怎么也不似真雄,还是摇头拒绝了。

“我答应伯升,若他有不测,定要助文叔成大事。”

信守承诺,这是来歙的人生信条,他花了小半年时间,辗转通过陇右、汉中返回南方,却又赶上赤眉入宛,这次连新野的庄园土地都保不住了,只能护着家眷向淮南跑,于冥厄三关上回首时,只看到漫天遍野的晚霞犹如赤光。

但那不是炎汉之色,而是赤眉之红,是南阳豪强最后的黄昏!

好在那时候,刘秀已在江东成了气候,但来歙手边的人马已经不多,也曾心怀忐忑,数年未见,表亲、发小还是过去的那个阿秀么?

事实证明来歙多虑了,当刘秀在淮南见到他时,顿时大欢,见他千里来投衣裳破损,竟当即解衣为衣之,不日拜为偏将,交予兵权,大胆任用,最后更让他作为“伯升旧部”的代表,升任三公之一的大司马一职。

如此信重,使得来歙心中对刘秀除了亲朋之谊外,第一次对人产生了臣报君恩,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于是,当淮北危机,刘秀急需留一位大将镇守彭城时,人人都知道这是硬仗,九死一生,最后是来歙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臣身为大司马,守土有责,必守住彭城!”

刘秀很欣慰,抚着来歙感慨:“君叔、君叔,疾风知劲草啊,最多守至冬末,朕一定会牵制第五伦部署,将其诱敌、冒进、欲绝淮泗口之兵各个击破,来彭城解围。”

来歙也大笑:“臣等着与陛下,再打一场昆阳大胜!”

然而这场坚守比预想中还要艰难,

魏军兵力太多了,最初是十万大军,如同黑云压城,后来纵调走了小半,也占了绝对优势,而守军分兵戏马台并没有起到太昊效果,反而引发刘姓将士集体降魏,大大打击了城内战心。

外郭失陷,彭城人选择帮助胜利者,来歙只能带上三千信得过的残卒退守内城,负隅顽抗。

魏军的压力在增加,从各个方向发动了一次次强攻,但来歙带士卒一次次守住,随着腊月渐渐见底,城头伤残越来越多,而天气也越发寒冷,城墙上风大,温度低到极限,虽然没到呵气成冰的程度,但一皮囊开水,带到墙头才个把时辰,就冻成了坚冰。

虽然极冷,却不能不留人看守,只能一队人缩在墙角点着篝火取暖,相互紧挨着,怀抱武器打着瞌睡,有人手上满是冻疮,有人没了耳朵尖,甚至有人在睡梦中慢慢失去温度,再未醒来。

夏天的劲草,当遇上冬日的严寒大雪降临时,也已难以久持。

但外郭的魏军却在猛攻!似乎是得了他们皇帝的严令,征东将军张宗已经疯狂到不顾伤亡,就算三个魏军换一个汉军,他们也迟早能拔下内城。

“或许是时候了。”

来歙能感觉到自己和众人的极限,他在墙上绕了一圈,将自己的裘服让给一位年轻瘦小的普通兵卒后,回到指挥的敌楼,就着点燃的薪火,想写一封信。

然而他的右手在战斗中虎口崩裂,旧伤刚愈,又因为亲自挥刃作战而破损,脓疮被严寒冻住,几乎没了知觉。

来歙只能用左手持笔,让亲卫来磨墨。

亲卫见此情形,因伏悲哀,不能仰视。来歙遂叱他道:“大敌当前,岂能反效儿女子涕泣乎?”

然而就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最后奏疏。

“臣不敢自惜,诚恨奉职不称,以为朝廷羞。”

这是他的惭愧,腊月已到尽头,若能撑至初春,刘秀定有办法,但来歙大概做不到了。

又写道:“夫理国以得贤为本,征西大将军冯异,骨鲠可任,士卒心服,较臣更有资格为大司马,愿陛下裁察。”

“固始侯李次元之弟李轶,心思诡黠,昔日阿附绿林渠帅,今安置于淮南,亦不可信任。”

一个举荐,一个提醒,是他能给刘秀最后的建议了。

“又臣兄弟宗族不肖,终恐被罪,陛下哀怜,数赐教督,勿予侯位、重任。”

这便是来歙唯一提到家人之处了,以刘秀的作风,他根本不担心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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