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峰四陡,空谷跫音。蜀山危乎,蜀道难兮。
咸天峰上。
此处虽为峰顶,但其地势却并不高耸,反而在蜀山诸峰之中属较低脉系,因此即使现在一片天光霅煜,其间闷热生汗的腾腾灼气也被那些如剑锋般直刺入天的山群以凛冽剑意削去大半,撒下一片灰白,与山影作着太极流转往复的游戏。
此地不似其他峰门,没有各式宫观楼阁、石垒阵柱之类的建筑,自幽径而入,一道雕刻朴拙到了几乎可以认为根本未施刀工的门坊高架,上刻的“洞天福地”四字被不知是剑意还是风霜磨去大半,却反而给这简陋石门平添几分久远沧桑。
峰顶平台不大不小,只容下一间同样朴实无华的屋舍与一方刻于地面之上的太极八卦阵,而无论是黑柿梁柱、古青石砖,还是被刀砍斧凿形成的生硬滞涩的阵图,从粗枝大叶处至细枝末节处,都有着无数道或粗放或微小的剑痕,每一道都是被凛寒幽利的剑气所伤,哪怕是那些已经积满灰腻的痕迹,也透露出冷暗的杀机。而那些剑痕与阵图、小屋同汇此处时,便仿佛互相感应而生成了一方不可见的磁场一般,四处都弥漫着致命的剑意,单是走进便已让人不寒而栗……
只是这座无形剑阵,显然对盘膝端坐崖前与刚刚走入石门的两人而言,与周遭空气并无二致。
端坐之人大半个身子都沉浸于山峰倾泻而下的阴影之中,除了那一身素净道袍与挂腰长剑外,便只有一点秃顶露出,反射着此间仅存不多的光束。只是连大半个脸都隐匿黑暗之中,顶上“一毛不拔”的惨状却还能有所展露,便可知那为数不多的鹤白之珍稀——也能理解为何在那束华发被随意撩起时这位面渊思悟古井无波的老人会毫不犹豫地抬手递出一道杀气腾腾的剑锋。
“……这么多年,还是没个正行。”
见身后人识相地收回了手,老者也将剑芒抽回腰间,整个过程未将脸转过来半分,只传来一道冷冷的苍声。身后之人尴尬地扣扣下巴,依旧没点长者风范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将鬓边两道龙须刘海很不风雅地向耳后一撩,俨然一副油腻老年人的模样。
然而此人,却正是那位下山的首席大弟子赵青遥的授业恩师,蜀山当代掌门“跫音剑”李辟易李老神仙本尊。而此时,这位受蜀山上下敬仰的老掌门,却似是来见一位阔别多年的老友一般,早将礼节修养抛之脑后,大大咧咧又毫不要脸地挤向明显无比嫌弃的老人,拍肩笑道:
“久不来见师兄确实是我不对,但师兄守着这知守崖顿悟心境几十年了,这火气怎么还像是不减反增了呢?哦,难不成——”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李辟易眼睛一亮,老脸凑的更近了些,兴奋道:
“——师兄其实是很后悔吧?!后悔把师父这一山的基业让给我这学艺不精的小师弟了是吧!嗨呀师兄啊,我早说过,论辈分论能力,你才是接这担子最好的人选,就连师父当年这一身衣钵,当年最想传的人不也是你?你却非得不识好歹,打死都不要!现在好啦,后悔了吧!不过没关系啊师兄,你有此心便好,你我修道之人,活过百十余岁的比比皆是,你若是想,师弟这便回去拟文,明日便昭告全山,将这蜀山掌门的荣光与权力全移交于你,我呢也落个清闲,来你这崖边也悟他个几十年的,咱俩各得其所,岂不美——”
“——差不多得了。我说你小子也当了这么多年的掌门,怎么还存着避世隐修的念头?我当年就是处理不了门里那么多破事才请辞的,就连这个传功长老的名头也是你硬给我挂上的,要不然我在这咸天峰安心修我的剑道,现在早就是飞升之际了,结果这名头一挂,每年多少弟子扰我的清净……这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蜀山传功长老陈彦,在咸天峰知守崖修几十年静听寂意的心境,今日,一朝功破。但与他并坐的老人显然更为气愤,跳脚起来怒声道:
“师兄你还好意思提!当年你甩手一去,自己往山里一遁,你是舒服了,那我呢?!你处理不了门内事务,可我也只想在山上个安心修道之人,结果你这一走,嘿,这掌门掌门位子顺给我了,只是给你挂个传功长老的名头,让你一年只用见门下弟子一次你就偷着乐吧!我都没怪你当年做这破事误了我的剑道呢,你到还先叫上了!再说我那个真传赵青遥,你不是不乐意见门中弟子吗?怎么见了我那徒弟跟疯狗似的,还要抢人?这我也就不说了,你还天天对人家要求那个严格啊……他这个年纪连十二建言剑也都全练成了,你还不满,还说人家不足以道怎么怎么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难不成你教育徒弟,竟是让他知难而退,安于现状?!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修道路上,哪怕如你我,也都还有一堆要学的,我教他山外有山的道理怎么了!再说了,若是他能听我的话,再多下点功夫,又何至于现在,三个人被人家一个人便堵住,动也动不得?!”
李辟易气急,食指指着陈彦依旧没有回头的背影,颤抖半刻,终究憋不出一个词来,气得拂袖转身,练起自己的养气功夫。然而此时,一直面朝深谷不辨神色的陈彦长老,鬓角处轻轻一动,仿佛那沉溺阴影之中的眉头搅起一圈墨色般稍稍皱起,似是倏忽间完全忘了先前的争吵,喃喃道:
“……只是这正打着架的小子的功夫,我怎么觉着有些眼熟?”
知守崖下渊谷深不见底,却不知这些蜀山老神仙怎么隔着十万八千里从这片乌漆墨黑中看到一角丛林中发生的事。李辟易显然也知道他师兄所指为谁,只是他没有陈彦这么好的养气功夫——或者该说是健忘能力,此时仍气鼓鼓地抚着胸口,半晌才没好气道:
“废话,这小子的祖父,当年的中原武林盟主杨玄珪老先生,几年前才刚刚上山来讨教过,那时候不正是你与他对了一剑吗?”
陈彦没有回答,他微微抬首,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之后才恍然道:
“唔,原来是他的孙子啊。我记起来了,当年杨玄珪用出的那一剑,属实是精妙无比,有点斥音派的意思,又有点峨眉山那套白猿剑法的味道,甚至还有点佛门普照的感觉,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不少其他流派的功夫融在那一剑里,而这些冗杂功法竟还能被他完美化之为一,用起来竟然能得心应手至那种地步!啧啧啧,那一剑即使现在想起来,也如美酒甘醴,思之回味无穷啊……”
陈彦宽厚的脊背摇晃起来,脑后那一束白发随之飘摇,俨然已是飘飘然陶醉其间。李辟易见状却是气极反笑,心道这老秃顶刚刚的吵架转眼就忘,几年前的区区一剑还能记得现在,不由得扶额一叹,说道:
“……是啊,当年杨老先生出的那一剑真可谓是神来一笔,那角度、力度、剑意,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似是完美无缺,斥音、峨眉、少林……真难想象,他究竟是如何惊才绝艳之辈,能自创出那样一门剑法,能以此有容乃大之法兼容天下武功,饶是以我的道行,也只能想出综合各派武功的体系,可是该怎么融合各法门的内息运转,真气度送,这——”
“你在说什么?”
陈彦眉头皱起愈深,搅弄一波墨色晕染。
“他那一剑上,根本就没有内力。”
……
这是赵青遥下山以来,或者该说是他修道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名为“无奈”的情绪,因而心中除此之外还多了几分好奇。赵青遥说的已经非常清楚,这一战胜负已分,可那个瘦弱的乡村教师还是举着那本旧书要往前冲,但据他所知,这两人相识不过一日,以他的痴纯心性怎么理解似乎都不应该会有这么深的感情羁绊——实际上,此时被赵青遥横绝剑意压得动弹不得的王凡,怕也并不清楚心中翻涌的巨大恐慌与悲恸是缘从何起,他只能模糊地感应到,这种感觉仿佛带着一点莫名熟悉的烟火焦灼啃食木材的味道与一些浓烈作呕的血腥气,还映着点点仿佛两根断臂截面的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