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八年五月,东南风四级,把南海丙四十六号船的硬帆,吹得嘎嘎响,使得这艘排水量两百六十吨的普通商船,在波澜不惊的闽海海面上飞快地向北行使。在甲板下的船舱里,一个男子敲响了一间客房的房门。“约翰.阿克苏赫,你在休息吗?”“不,我在记录东西。尹萨克.弗尼西斯,请进。”两人说的是一种与波斯、大食等语言截然不同的语言。房门被推开,男子走进来,在跳动的烛光里,可以看到他的容貌。二十六七岁,褐色的头发,光熘熘的大额头,一双浅灰的眼睛。坐在屋里的也是一位男子,他转过头来,整个人显现在烛光里。二十三四岁,鹰鼻深目,头发微曲,肌肤微黑,看上去很凶狠的样子。不过眼睛里的睿智,无形中冲澹了它。两人穿着岭南常见的油绸长衫,进门的尹萨克穿着灰色,坐在屋里的约翰穿着青色。“约翰,你还在记日记?”尹萨克在桌子旁边坐下。“是的。自从我们离开君士坦丁堡,我就开始记录,一直记录两年零七个月。”约翰答道。尹萨克迟疑了一会,忍不住问道:“约翰,你说我们这次是不是找到了真正的桃花石帝国?”约翰放下手里的蘸墨硬笔,双手交搭着放在桌面上,脸色变得郑重。“尹萨克,根据突厥人、波斯人和撒拉逊人的各种文档,在波斯国以东,呼罗珊更远的地方,有一个强大的帝国。疆域上万里,百姓数千万,拥有五十万精锐的骑兵。有的记作桃花石帝国,有的记作齐塔尹汗国,有的记作塞里斯国,有的记作汤古斯帝国...”约翰缓缓地说道,很像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塞里斯是丝国的意思。因为精美的丝绸从东方而来,所以代指东方国家,没有太多实际的意义。其余的名字众说纷纭,学者们也是各持意见。根据我的考证,极有可能在呼罗珊以东,有好几个强大的国家,名字不一样。然后在长时间的传说里,慢慢地被混淆...”尹萨克点了点头,“约翰你说得没错,自古以来,东方的消息,在波斯、突厥、撒拉逊人辗转多次,到我们手里,早就被增添删减了许多东西,很难搞清楚那些是真实的,那些是假的。”约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过依照我们在广州番禺城里获得的讯息,我的猜测可能没错。呼罗珊以东有一个国家叫喀喇汗国,极有可能就是我们知道的桃花石帝国;然后再东边就是平分东方世界的契丹和宋国。只是在传闻里,它们被传为齐塔尹和汤古斯。”“齐塔尹,跟契丹发音有点像;汤古斯,在宋国以前叫唐国,唐——汤古斯...突厥人、波斯人、撒拉逊人,口音各异,传几次后,发音变了很正常...”说到这里,约翰脸上透出兴奋。“想不到在遥远的东方,还有大学这样的地方,而且不是只学习上帝旨意和指定经文,他们什么都学,都在研究。文学、历史、地理,本国和外国的,还有数学、物理...真是奇妙。要是传到罗马城,那些该死的叛徒肯定会吓得睡不着,视为异端,不把人和书全部烧掉是不会罢休的。”“...只是可惜,南海大学只关注南海、天竺地区,对于西边的信息很少。我们想知道的讯息,只能去宋国的首都开封城。听说那是一座浮在天上的城,拥有上百万人口的天使之城。”说到这里,约翰忍不住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架。尹萨克在旁边也随着画了一个十字架,然后迟疑地问道:“约翰,你说我们能完成陛下的托付吗?”约翰正好说话,门外响起了船员的声音:“岳先生,易先生,泉州港就要到了。”约翰和尹萨克对视一眼,约翰用奇怪的汉语问道:“达哥儿,泉州港,就是大食人所说的刺桐港?”“是的。”约翰和尹萨克出了客房,跟着达哥儿穿过忙碌的船舱。马上要进入泉州港,需要卸载部分货物下去,也可能装载部分货物上来。仓管拿着簿子,清点需要卸载的货物,再指挥水手把装卸口区域清理干净,不要影响待会的货物装卸。大家都在埋头做事,没有人注意到三人。约翰、尹萨克在达哥儿的带领下,顺着木楼梯走上了甲板。一股带着咸腥味的海风,迎面而来。艳阳高照,风微浪平。白云朵朵,高帆翩翩。蓝天瀚海,相映成影。在远方,一艘艘海船,川流如织,汇集成一条条黑线。“宋国真是繁华富足,我们见过的广州,还有这泉州,每一个港口都跟威尼斯一样繁华。听他们这样的港口,在北边还有好几个。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欧罗巴有一个威尼斯,已经让人震撼,宋人的海域,却有好几个。”尹萨克忍不住感叹着。他去过威尼斯,有过丰富的商旅和航海经验,所以才被派来做约翰的副手。约翰的注意力却被另外几艘疾驰而来的大船给吸引走了。这五艘船,前尖后桥,通体浑圆,三根高耸入云的桅杆,前桅满是横着的软帆,后面两根桅杆全是纵着的软帆。还有一根伸向前方很远的斜长桅杆,上面挂着的大纵帆,早就被收了起来。远远看去,可以看到三根桅杆的横杆上站着人,正在收横帆和纵帆,速度也在缓缓降下来,但是比四十六号船跑得快。“达哥儿,这些远海船从哪里来的?”约翰问道。在广州港,他已经初步认识了宋国海船的种类。渔船、小于两百吨的福船、广船、沙船、鸟船,据说数以万计,约翰很难去分辨,他只关注几种主要的船只。像自己乘坐的船只,叫闸船,也叫近海商船。这些船只听说各地都有在造,约翰坐船在广州港进入时,看到河边不少船厂。有在修缮旧船,更多的在造新船。数十上百艘,工人像蚂蚁一样在上面忙碌着。听说这种船只需求非常大,光是广州一地,每月就有数十艘大小不一的闸船下水。约翰问过,这种闸船一般是沿着海岸线走,或者跑不远的航线。比如北海高丽、东倭,以及南海地区部分国家的航线。约翰不知道这些国家在哪里,但是他能听出离宋国应该不远,估计也就君士坦丁堡到威尼斯那么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