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父亲端着一张普通的投贴,呆如木鸡,蔡翛忍不住起身探过去,看了一眼。投贴上写着“恭拜中书省左资政大夫蔡公府上”,落款是“宋州襄邑李芳”。“父亲,李芳是谁”“是内侍省都知李大监。”蔡京被蔡翛的问话惊醒了,匆匆回了一句,慌慌张张地前去迎接。到了后门,看到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门外,六位孔武有力的劲装男子护住周围。“李公,蔡某迎接来迟,无礼,无礼!”李芳闻声从马车下来,微笑和蔼地拱手道:“李某贸然来访,还请蔡公恕罪。”蔡京把李芳接到二院正堂里坐下,蔡翛指挥人上茶。蔡京闻到香气,知道是六安瓜片,脸色一变,呵斥道:“这茶闻着清香,却浮躁不定,不是待客之茶。赶快撤下,换上蔡某仙游故乡的好茶。”蔡翛不明就里,可是看到父亲如刀一样锋利的眼神,不敢违抗,连忙吩咐换茶。“蔡公,这是贵府三郎”李芳问道。“正是犬子三哥,名翛。孽子,还不快快见过李公。”蔡翛当然知道内侍省都知李芳的大名。要说官家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李芳肯定要排进前三名。他自小跟随官家,看着官家长大,然后官家封王开府,他又跟着出宫,为其料理王府事宜。官家也对他敬重有加,没人时叫大伴,有人时叫李公,持礼如长辈。偏偏这位又极其低调,从不结交外臣,更是与朝政离得远远的。“晚辈见过李公,李公吉祥如意,福寿延绵。”蔡翛恭敬地行礼。“还不快快退下!”蔡京呵斥了一声,把蔡翛赶走了,正堂里只剩下他和李芳两人。“蔡公,老奴前来,是自告奋勇的。”李芳开门见山。“李公,蔡某愿闻其详。”“刚才官家在崇政殿里,对诸内侍说有事要说与蔡公听,问谁愿意跑一趟。老奴就毛遂自荐,说蔡公此前,暗中遣人前去宋州陈留等地,费尽无数人力物力,找到我那从小失散的外甥女。然后又悄悄花钱,将其一家安置在襄邑老家,看守着重新修葺的祖坟。”“老奴虽然是一介废人,但是也懂得知恩图报。蔡公与我有恩,我老胳膊老腿,来跑一趟却是应该的。”“蔡某不敢,官家有事,唤我去就是,怎么敢劳动李公跑一趟。”“必须跑一趟,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样也要跑一趟啊。”蔡京心里一咯噔,额头上有白毛汗冒出来了。“还请李公明言。”声音里有点微微颤抖。“官家曾经给叔通先生讲过一个‘去皮见骨’的故事,然后又给我们几位内侍讲过。官家说,这故事挺有意思的,要让我给蔡公讲一讲。”李芳把当初赵似跟宇文虚中在彩凤楼上,讲过的“去皮见骨”的典故,详细地讲了一遍。“老身读书少,没有什么见识。这去皮见骨的典故,听着也就那么回事,不大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觉得这等小伎俩,在官家如炬的双眼里,简直就是个笑话。你说是不是,蔡公”“是的,这等小伎俩,就是个笑话。”蔡京木讷地答道,下意识地挥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官家派叔通先生,给东阁带去两幅字,一幅是‘政通人和’,让给挂在内阁议事堂里;一幅是‘和光同尘’,让元度公挂在首揆的入值阁房里。”“对了,官家还叫谭世绩拟旨,授太宰元度公文华殿大学士,平章军国事;授大司马斯和公武英殿大学士,大司徒伯通公、大司寇希古公、少宰嵇仲先生皆授端明殿大学士,同平章军国事,入值东阁。”“其余学士和直学士加衔不变,只是崇政殿学士参知军国事,入阁参议军政事。垂拱殿直学士入殿参议军政事。”蔡京当然知道李芳说的这些话里,蕴藏着什么意思。他心中无尽苦涩,自己精心策划,苦心经营,最后还是落得一场空。李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气,平和地说道:“嗯,好茶,好茶啊。蔡公,这仙游的茶,比起蝙蝠洞的六安瓜片,清源洞的兰溪白茶,哪个更好喝”蔡京觉得有几十个铜罄铜钵在耳边一起敲响,双耳只有嗡嗡的声音。他全身瘫软,差一点就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差一点,就差一点点,蔡京就要跪倒在李芳跟前,磕头求饶。只是为官数十年,尔虞我诈的丰富经验让他强撑着,不至于失态。他脑子飞转,思考着对策。李芳说出这话,说明官家早就洞悉了一切。他那张密布天下,几近无所不知的情报网,真得叫人恐惧啊。三郎做事不够缜密,想必被无孔不入的密探给侦知到了。现在是李芳来了,还坐在这里跟自己客客气气地喝茶,而不是京畿内外警政厅的人来,说明还有转圜余地。蔡京恭声说道:“犬子无知贪婪,误中了奸人圈套。”“蔡公啊,你还不知道势态的严重性,你知道官家是怎么说那三位的吗浙西世匪,淮西巨寇,太行大盗,都是本朝少有的谋逆作乱的凶贼!”蔡京再也受不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李芳连忙放下茶杯,上前去扶住他。“蔡公这是怎么了”“罪臣,罪臣,罪臣要向官家请罪。”蔡京挣扎着说道。“请罪蔡公多虑了!”李芳把蔡京扶回到座椅,然后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和声和气地说道:“蔡公也是跟随官家多年的老臣子了,知道官家宽宏大量,不会搞什么株连九族。知道大不敬之罪,都不会弟殃及兄;误收奸人贿赂之罪,怎么会子殃及父呢”蔡京心中五味杂全,但暗地里舒了一口气,李芳此话,说明官家同意把主要罪责推到蔡翛头上。这样就好,一子哭,总比一家老小哭要强吧。“官家英明神武,远超尧舜,这一点不仅臣知道,天下万民也是知道的。臣今天就让孽子蔡翛去投桉。”“嗯,投桉好。投桉就算自首。只是三郎知道怎么说吗”蔡京弯着腰,低着头,谦卑地问道:“还请李公指点,活我一家。”李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地说道,“老奴来贵府的路上,遇到了曹六郎。这个皮猴子,跟背上绑了个窜天炮一样,火急火燎的。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要奉诏杀人,杀一大批人,所以先去兴国佛刹烧几柱香,请大和尚们念几遍《往生经》。”李芳不紧不慢的话让蔡京听得毛骨悚然,他强按住心中的恐惧,继续听着。“南海十二家,这个时候已经灰飞烟灭。南海郡和内政部专桉组的名录上,共有四百七十一人,怕是要托人多念几遍《往生经》,省得在地狱里多受几遭罪。只是这群鸡镇住了南海的宵小们,却离江南、中原太远,有些人,还我行我素。”说到这里,李芳身子微微向前探,凑近蔡京。“就连东京城里,天子脚下,也有人不安分啊。”蔡京马上说道:“罪臣一定叫孽子蔡翛立即去京畿内外警政厅出首,检举淮西巨寇王庆、浙西匪酋方腊、河东剧盗田虎勾结地方官吏世家,意图谋逆造反。且收买朝中大臣,以及名士大儒,为为其开脱遮掩。”“好,老奴就说了,蔡公是深明大义之人。新刑律里有个说法,叫做转做污点证人,新名词,很有意思的。蔡公可以关注下,弄明白了,贵府三郎还能骨肉团聚。”“罪臣一定认真拜读,用心琢磨。”“好了,老奴这茶也喝好了,话也说完,该回去了。快要天黑了,圣慈宫的家宴,老奴得去看着点。”“恭送李公。”“不必送,不必送。对了,”李芳刚走到正堂门口,想起什么,转身对蔡京说道,“蔡公,说句知己的话,去弘文院还是去成均大学,蔡公还是先想好了比较妥当。”蔡京把李芳送出后门,琢磨着李芳最后一句话,突然想起这句话前不久大郎蔡攸跟自己说过,骤然间,他像是掉到一个万年冰窟里,从里到外都被冻住了,连往常无比活跃聪慧的脑子,都被冻住了。一点念想都生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