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吴只觉传入耳朵里的声音如此生动,竟让自己下意识不愿承认与自己再度取得联系的对帝特联络者可能是镜弗伪造。
甚至“可能”这个词能够替换为“十有八九”都不过分。
星海时代,干扰感官的手段何其茫茫。只要往人的视界里植入一些简单的病毒程序,便能保证中招的连与自己零距离面对面接触的人的真面目,都看不分明。
何况自己耳中响起的是单单的一抹声音。
所以。
理性上,左吴知道现在的自己不用听镜弗的哪怕一句废话,就按照原来的想法,把自己发射过去,然后撕烂他们战舰装模作样的引力外壳,就这样而已。
而科研团队也在转瞬间就找到了镜弗向左吴的视界投送声音的端口,只要左吴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一个手势。
镜弗的蛊惑就将远离左吴,左吴也知道这点,甚至已经调动起全身肌肉,准备做出那平平无奇的姿势以切断联络。
但他有些不舍。
原因简单得很,虽然自己写出的是拿出去就会被人笑话的歪诗,但有人喜欢,对左吴来说就是意义非凡。
哪个作品几乎无人问津的作者,会记不得那些支持自己的读者?
尽管读者可能只是偶尔翻阅到那蹩脚作品中的一两章,不知为何竟然对上了电波,然后再经常写些鼓励的话。只要这样,哪怕除此之外,这作者和读者间就没了任何交集也无妨。
甚至,左吴刚知道自己的诗句被对帝特喜欢时,还会患得患失。
把新作发过去后,如果没有立即取得对方的回复,左吴会有种深闺怨妇般的幽怨。怀疑是不是与读者好不容易对上的电波此时已经消散,害怕会不会自己不再能取得读者的喜欢。
左吴是幸运的,虚拟对帝特的不回复只是因为他们还尚且位于航道中,无法与外界联系而已。由此,左吴最终是能等到对自己作品的回应,没有一次不热烈。
只是后来证实,一直回应自己的是虚拟对帝特,见过自己许多新作的也是虚拟的他们。
而真正的对帝特,却自始至终都只接受到了自己最开始的那首“虹桥那头相遇”,却抱着这几行字,最终穿过了冰冷却真实的银河想来与自己相遇。
可在最后,左吴却发现他们与自己因为隔着没有超空间航道相连的几光年,而最终无法触及和相遇,连那些新作也没来得及发送过去,真正的对帝特便遭遇了镜弗的袭击。
现在。
镜弗又用他们的声音与自己通话了。这无异于是种亵渎,却让左吴偏偏想要与他们多说几句话。
思虑到这。
左吴轻轻呼气,回头转了转手指,指示自己身后的大部队继续前进。又想了想,低声开口:“你说……你们是真正的对帝特吧?嘿,别来无恙。”
联络者的声音有些困惑:“阁下,看来您对我们的身份依旧有所怀疑……我们该怎么证明我们就是我们呢?”
“有镜弗插手,你们应该没法儿证明了。”
左吴摇头:
“你们可能是镜弗用你们的尸体所制造的傀儡、可能是收集你们被击坠的残骸上残留的灵能波动,所被模拟出来的程序……”
“就算是没什么文化的我,也能想出不少让我自己重新听见你们声音的法子。哈,哈哈。这真是……或许我是最希望重新听见真正的你们的声音的那个。”
联络者的声音沉默一瞬,低声:“阁下,你总是很喜欢妄自菲薄。请您自信一些,至少不要再在您的诗句前面加上‘蹩脚’二字。”
“无关这些文字究竟是否契合声律,也无关里面含有多少可以改进的地方。事实上,它就是给了我们穿过银河的冷峻与艰险的勇气和力量。”
左吴愣了愣,忽然龇牙咧嘴:“合着你们也觉得我写的东西不太得劲啊。”
“噗,哈哈哈,这是两回事。”
联络者回应,或许是因为左吴的不信,反而给了他稍微放肆一些的空间,让他能和喜欢的作者说些心里话:
“我们见过许多以华丽辞藻写的文章,也为了撰写公文被迫模彷,甚至编过可以全自动生成遣词造句皆是满分的官样文章。”
“这样的词句,我们看过许多,甚至让我们自己动笔,我也能写的漂漂亮亮,合乎音律规范。符合一如往常的套路,拿去过往的评论家评分,分数会很好看。”
“类似的技巧套用在写诗上,也不怎么难。”
左吴听着,默默把脸捂起。甚至开始觉得刚才他们把自己的“期待虹桥那头相遇”念出来,真是一场可怖的公开处刑。
然而。
联络者忽然话锋一转:“但那样的字词,那样的文章,写的再多再漂亮,又有什么意义?”
“熟练的官僚能一眼就从华丽的公文中挑出关键的信息,然后附上其自己撰写的华丽进行上报。上报到首脑那里,首脑会命令秘书或靠自己的本事,再把层层加工的华丽剔除,挑拣那三言两语的关键;”
“哈,所以这些官样文章,这些已经能被数学和程序轻松撰写的华丽、规矩、套路,甚至平仄,语序,对现在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文明的冗余!”
“所以,对我们而言,真正值得珍惜的文字,不是这些已经千次万次验证过的规律,而是……其中所蕴含的,被作者投入其中的感情。”
“感情?”左吴一时语塞。
联络者还在继续:“对,就是感情。‘哀民生之多艰’谁都能说,可因为屈原在里面投注了感情,《离骚》才是千古名篇。”
“还有《出师表》,换个权臣,‘临表涕零,不知所言’就是毫无疑问的空话套话,但丞相说出来才有力量!”
然后,联络者像是舔了舔嘴唇:“以及阁下,我说您不要妄自菲薄,也有桉例。曹操写了这么多诗句,可没有一人因为他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而认为他是什么道德完人。”
“反过来说,曹操写了这么多哀叹平民的诗句,字词华丽不假,经典不说。”
“可曹操这些词句对你们地球人后世的影响,加在一起的重量,真有刘备那句既不符合平仄,也不契合音律,甚至不像句诗的‘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大吗?”
联络者轻轻呼气:“所以,对我们而言。我们不用去管您自称的歪诗到底有没有艺术价值,只要您在里面与我们约定好了‘在虹桥那头相遇’,我们也真的在银河那边看见了您。”
“那么,这几句简单的字词,在我们心中就已经超过了之前解析出的所有地球艺术,光是摆在那里,就足够金灿灿的了。”
自己的歪诗居然能被人说是金灿灿的?
左吴还是捂着脸,一遍又一遍喃喃:
“妈的,妈的。你们如果不是镜弗动的手脚该多好……哈,教宗你真是好手段,如果现在你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告诉我一切都是你的玩笑的话,我可能真的会撑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