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托腮笑道:“原来如此。”拿小竹鞭向他手上一敲:“手指头干什么呢?这是卖菜的、还是摸虾的?杜丽娘若是你这样,柳梦梅早吓跑了。”
承月顿知自己含糊了,这回没法理直气壮,赶紧把手捏好。
露师父仍不放过他,眼睛又看脚:“想着裙子遮上看不见,是不是?你这两只脚是打算一直这样摆着?”
承月又赶快地把脚摆好。
“所以我说一处,你改一处,究竟是你考我还是我考你?”露生将竹鞭投在地上:“不见棺材不掉泪?”
承月方知他动了真怒,一瞬间从头到脚都规矩了。
露生一声不响,站起身来,也不叫他跑圆场、也不叫他动,就摆着这个姿势约莫摆了一刻钟,看承月脸色渐渐涨红,手也摇晃,含嗔带气地说:“放下来罢!”
承月有些负气,一动不动。
露生倒给他气笑了,揣着手道:“今天在这儿站一天?”
承月撇过头,又听露生道:“叫你站是有缘故的,并不是罚你,我知道你刚才那几个动作都是自己设计的,对不对?”
可达鸭瞪眼了。
露生笑道:“听不听?听就给我坐下。”
可达鸭一秒坐好——屁股站僵了,坐下来“哎哟”一声,师徒两人都乐了。
“咱们行当里,有种不好的风气,喜欢随便改戏自逞能耐,说得好听些叫盲目尝试,说得不好听就是东施效颦。”露生拿过他的手,细细看了,扳开药油给他擦上,“这些人听说梅兰芳会改戏、程砚秋会改戏,他也跟着瞎改,以为改戏是个时髦的事情,好像梅先生是因为会改戏才走红,可笑不可笑?”
承月脑子不笨,当然明白这一点:“可是如果不改,别人记不住你。”
“记住又能怎么样?咱们唱戏求的是知音,若是不分好坏、闭眼吹捧,被这种人喜欢又有什么意思?他能喜欢你,也能闭着眼睛喜欢别人。”露生娓娓道:“更有一桩坏处,若是一味地哗众取宠、仅凭这种浮躁心情唱戏,那是把自己越做越低。我不否认咱们行当里是有这样走红的人,可是你信我的话,这种人只能红一时,不能红长久,别人听过就忘了。自己把自己当做玩物,又有谁会真把你放在心上?”
若是别人说这个话,那只怕要被人笑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但白小爷说这话可太有说服力了,就凭他抠脚五年还能风光回春,他不敢说、谁敢说?
听众忘不了的不是白小爷的美貌,美貌不稀奇,让人难忘的是他的真功夫。
金总后来评价:“思路完全正确,这小子屁点儿大小倒学会营销那一套了,不会演戏光营销段子有屁用——做抠图偶像?挨罚不冤枉。”
靡百客营销大爆是因为有真货,白小爷被恶意营销能挺住也是因为有真货。可笑世人看不见真货,只看见营销,倒把改戏当成时髦值来刷了!
“说来也巧,我在上海的时候,就是在陪梅先生改戏。旁人只以为他抗金兵好在编改有方,在我看来这是辜负了他半年的辛苦琢磨——那是从多少老本子、老行家身上,一字一句琢磨出来的呀。”露生遥想当时在上海那段花团锦簇的日子,悠然神往,“所以我说你急了,急着在这个圈子里蹿红,急着要出类拔萃,所以一时迷惑了。”想起月生,又有些难受:“有些人就是如你一般,这个年纪走了岔路,后来怎样——”
承月见他黯然,只当是自己惹他伤心,慌忙站起来:“我错了。”只是心中迷惑仍然未解,犹豫片刻,“可是师父,如果每个人都照老本子演、老套路演,那么演来演去,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露生心中一个激灵——这孩子真不是一般的聪明!
他自度十几年来,其实是一个水滴石穿的性格,天生是有些怯懦保守,所以自己在他这个年纪,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唯知勤勤恳恳、向前辈们学习,只求学得神形毕肖便是大成。若不是这几年来心境大有增长,只怕此时也答不上他这句话。
可是世间最难得是知音,有人问在心窍上,那又是凭空生出来的一种喜悦,情不自禁地微笑:“就比如演杜丽娘,演到顶了也不过是我,或者虞姬,演到顶了也不过是梅先生,是吗?”
承月毫不畏惧:“对,既然已经有人做到至善至美,我再走这条旧路,又有什么意思?我不做别人的替身。”
“……”
这孩子心性敏慧、竟和自己如此相像,其桀骜刚强,又好像求岳,就是生个儿子也未必能像到这个份上!露生几乎喜不自胜,心中怜爱已极,面上笑若春花:“我是杜丽娘的尽头吗?”
承月有些迷惘。
“梅先生是虞姬的顶峰?”
承月又有些明悟。
露生快活得站起来,自己抖开袖子,信口唱了一段“寻梦”,“你就说这一段,难道我没有不到的地方?”他拿起竹鞭,自己敲拍子:“之前我跟你说过,苏昆传统,中间缓口气,其实换气是对的吗?未必就对!若是气息真能长到不必换气就唱完这一句,那就是惊世奇才。可是有几人能做到不换气就唱完?”
承月几乎叫出来:“所以拼的不该是噱头,是拼真功夫,看谁练得苦!”
“对!看谁练得苦!我告诉你,其实至善至美之境,离我和梅先生远了去了,那是人心里幻化出来的一个形象。咱们从艺之人,毕生追求,就是把这个形象带到人眼前。”露生喜道:“人之一生,譬如朝露,永寿者又能有几个百年?其实路早就指给你了,只不过这条光明正道是最苦最难的,多的是人望而却步,因此寻些旁门左道,这些人自己走不到高处,看我和梅先生便说——‘已经有人登顶了,咱们还不如换条路走!’”说着,心中傲气顿生:“他怎不走来看看?若是真能走到我们前头去,我们决不妒忌,还要为他欢呼雀跃!”
师徒俩从未如此心心相通,丫鬟三番四次来请吃饭,露生只是不理,叫娇红“给月儿拿一碗燕窝来,我的不用,饱吹饿唱,我练完再吃!”
娇红:完了这收的是什么徒弟?小爷又疯了!
他两人端一碗燕窝,谁也不吃,拿勺子当扇子用,万不料整半出的牡丹亭,一上午就讲演完毕,露生说得口干舌燥,可是心中大是痛快,心中十数年的心得倾囊而授,讲到关节处,两人会心欢笑,又相对感慨,露生道:“可明白了没有?这每个动作,都不是凭空来的,是多少前辈揣摩了汤大家的心意,去伪存真,留到如今。咱们不是不能改,但是不能乱改,先要把这精华学对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丢弃传承、蔑视传承的缘故,因为在一切艺术的传承之中,累积了前人为我们探索过的一切弯道,它是经验、思考、创想的结合物。作为新生代,我们在传承面前总有惶恐感,因为害怕它过于陈旧而令我们裹足不前,但越是了解你就越会明白,它们并非桎梏,而是一盏又一盏的明灯,指向远方,告知我们应当前进的方向。
前人做到的,便教我们更快地做到,前人未曾达到的,则希冀于后人超越。
承月受教,可是想了一想,忽然抬头问露生:“那金大少懂你么?”
露生:“……”
可达鸭:“我觉得他一点戏都不懂,他好粗俗。”
“……”你也很大胆哦小朋友!
露生笑了:“他懂不懂我,不在于戏。”将承月的耳朵一拧,“小兔崽子,管到我头上来了,难道谁懂我的戏,我就跟谁好?放屁!”
可达鸭捂着耳朵,极度不服——虽然说懂戏的未必配和你好,但戏都不懂,更不配和你好了!
倒是露生越想越喜,晚上回来向求岳道:“咱们也许平添了一个儿子。”
金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