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瞧一瞧伶人们振袖登台的情景,多么像鸟雀春啼,振翼飞上舞台的灵气。露生这一干人是百灵鸟里混了一只鸵鸟,露生鸵鸟本鸵——这段时间他对菊坛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所以半点消息也不知道,从此以后应该吸取教训。所幸他身边的人却是耳聪目明,他们历练多年、浮沉多年,见过大风大浪,又是戏中精英,在台上做戏叫你难分真假,台下做戏也叫你看不出一丝破绽。
只是眼下快鼓急雨,要一一说清是来不及了,而且照露生那性子,你跟他说清了,倒不如不说的好,有什么事打完架再说。沈月泉摸出笛子,向露生缓道:“咱们就唱你出来的那第一场,不管台上台下怎么纷争,你只管唱你的。”
沈老若是年轻五十岁,想必豪侠英气不输岳露二人。眼见众人来到后台——瞧见被绑着的两个乐师,文鹄客客气气,陪在旁边,问“喝不喝茶?”差点儿笑出来,又见玉树临风、正襟危坐的范蠡,来不及递感激的一瞥眼神,露生自己拿剑拨开帘子。
向前看、向后看,他这一生都没有第二次这样仓猝的登台——不能叫仓猝,应当叫果决不疑,甚至在这一刻他对越女都有了新的认识,越女夜袭吴宫的时候,应当如此,一股少年意气,她要杀要刺都是不犹豫的,哪管你前头是什么场子什么人?她轻身就去。
沈月泉的笛声为他打头阵。
彼时武小艾扮演的西施,浣纱方毕,正从台边逶迤而下。却该范蠡登台,出来与美人相会——乍然一阵嘹亮的脆笛,台下观众都为之一怔。
这一天是浣纱传奇在上海公演的第二天。
头一天他们邀请了记者和各界名流,第二天才是舆论的中心,真正懂戏的老白相们,有一部分是昨天听完了,意犹未尽,为求白相的内容有理有据,因此今天又来听。听见这一口清响,心中一振,他们昨天没有听见这个笛子,是戏临时改了、还是又请了什么人来助阵?都止住手里的茶水瓜子,翘首看望。
这一眼看过去,登时心神舒畅!
凡善于观戏的人,尤其是听昆曲,都知道它和京剧有一点差别,就是昆要载歌载舞,脚步是否按拍,身段是否合乎曲律,这些都考量伶人的天赋和功底。他们瞧见那个碧青的少女飘曳而来,两步一迈,就知这人绝于此道,是天分和苦功都有十成,英才中的精英。笛子的旋律不似鼓点,笛子是散漫为上、要逍遥俊逸,忽快忽慢、忽紧忽急,才有凌霄清音的美感,所以笛子的拍子难按、难扣,寻常戏子不过随乐而舞——刚才那个西施就是。
此时这个不认得的刺旦,却是拍拍节节都按在点上,连她脚上的绒球也会按拍的,笛声颤动,他头上的绢花也颤,笛声舒展,他腰肢手臂无不舒展,背向观众行来这么一段,实属炫技,伶人和笛师一同炫技——是要多么好的中气才能吹这样的满口笛?一口气吹下来,居然不闻他换气,那青衣少女也是炫技,连绵不绝地碎步缓急应乐,人像是假的,由风花雪月构成,笛声托着他走,他是这段笛音的一个具象的表征。
然后鼓也起来了,轻柔的鼓点,所成的拍子更多,他也能从容应对,他身上没有一件东西是不能按拍的,你想不出他怎么有这么多的骚办法去把音乐的旋律表现出来,两声鼓里夹着一声笛,就问你要怎么去按这个拍?他那袖子微微一振,肩口按一拍、袖口又按一拍,滑动的布料的曲线在风中把笛音撩起来了——这其实不是什么新鲜功夫,牡丹亭里就有这么一手拿水袖抛旋律的花头,“摇漾春如线”,唱这一句的时候把袖子抛出去,从意象到动作的天人合一,但那也只是惊鸿一瞥、锦上添花的意思,要做眼前这种紧锣密鼓的一拍按一拍,那可就不是寻常人能干的事情了。寻常人是攒了一年的钱,放一个窜天猴儿,这位是直接拉了一个连的意大利炮,对着台下的观众,开炮!
猝不及防的观众们要被轰傻了。
真功夫,这才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他连唱都不要唱,他连脸都不露,就这么行云流水的一段背身,绝了!
台下鸦雀无声,有花白菜钱看白金戏的惊艳,来不及问怎么回事,单寻思这是哪来的助兴?刚才的西施是在闹着玩儿吗?你这主角给这刺旦提鞋都不够啊?
管他的呢!好看就完事了!
他们已经有点品出味儿来了,还含了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打擂台的好戏,单方面的屠杀,这位挑台子的还一点不留手,一股杀气化成秀气,极意要夺人眼目。待到这青衣少女回首亮相,他那明亮的眼睛几与灯火争辉,让观众瞧见他俏丽的脸,不知怎么形容才好的清艳,他那黑白分明的水眼睛清凌凌向台下望了一遍,灿然一笑,和之前拿劲端架子的西施恰成对比——懒得说那一位俗,只觉这一位天真可人,乖巧里还有年轻气盛的顽皮,钻到人心里去的,引颈期盼地盯着他走到台口,仍是笑,引得观众也要跟着上扬嘴角,看女儿的心情,将将地等他开口,他却仍不说话——忽然又笑。
台下的观众却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大声叫好,连他名字也不知道,有人认出这花容月貌的脸蛋儿,那眉眼是叫人一见难忘的,交头接耳地互道:“这好像是之前给麒麟童做妲己的那个。”
接着便有人想起来了,吃瓜吃到上头,从二层楼的台子上大呼:“白露生!是白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