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多月,姚玉芙什么事都没干,随杨参赞十万火急地去了北平,又从北平跟到了天津。暗暗地访查这戏到底是露生使人暗暗透出,还是被人偷偷学去。要说这一股怒气全是为露生——也不完全是,乃是俞振飞打听到了捧着武小艾的经励姓汤,当时他也在天津票戏,大家提起杭州的往事,心中了然。那一头便寻着齐如山,好说歹说,叫他来作公证。
这里头梅先生和冯六爷做了多少人情,不说也罢。虽然没有寻着另一个姓乔的编撰者,有齐如山威名在前,想来也镇得住场子。尽管找去齐家的时候,齐如山听了连连摇头:“乱已经够乱了,不妨好好的唱你们的也罢,你们为他费的心还不够多?这出戏我看就很不吉利,从出生开始,命途多舛,大约刺中时事、刺得太露骨了,不该现在来演。”
姚玉芙解他的意思——大凡影射当时的杰作,往往难逃被禁止的命运,牡丹亭被禁过,红楼梦也被禁过,你说是清风不识字也好、天降大任也好,总之这些传奇的佳作刚出生的时候都要倒霉十几年。越女剑能和这些大作相提并论么?不知道,但刺中时事是真的。很难不将这部戏和江浙财团联想起来,将越女和单挑白银期货的那两个人联想起来,这也是它为什么被勒令禁止的原因。
武小艾到底是没偷到越女的戏,还是刻意删去了越女,他们不得而知,但凭着名宿的眼光,他们知道审查部门批准了浣纱传奇,铁定是因为里头没有越女。这可真是去其精华取其麸皮。由这一层上再想到里面或许还有混账人的授意,你姚老板能跟你服气那就不是你姚老板。
姚玉芙冷笑道:“你不必说这话,我是怕乱的人吗?什么乱场面我没见过!今天要是容了这个姓武的偷鸡摸狗,明日畹华的戏他们也敢偷,纵容这风气长起来,你也不必动笔了,大家抄来剽去就是!”索性把话挑开说明,“银行、官场,我们不能够伸手,也不懂里头的道理。但如今这是在我们眼皮下面撒起野了,难道也忍着?你不想想这个戏里头也有振飞和信芳出力!把这口窝囊气吃了,以后我要不要在这个场面上做人了?说出去笑也笑死,拿我的人情请了麒麟童,到头来给无名小卒做嫁衣,算什么事情!”
齐如山沉默良久,道:“那你想要怎么办呢?”
姚玉芙道:“我打听清楚了,他们天津演完,还要去南京。这事露生迟早要知道——我预备不跟他通气,他那个性格是不肯欠人情的,要是我先去了,怕他为我不肯再争。就叫他自己去打官司,等闹上报纸、这事闹大,我们一齐站出来拉偏架。”掰着指头跟齐如山谋划,“不仅要把这戏拿回来,我还要他光明正大,重新回来唱戏。之前一直为着法币的事情,我们不好为他说话,现在正好拿剽窃的事情当靶子,声东击西,给他翻案。总之好容易逮着个新话题,别老是叫人说起他来就是祸国殃民,今儿碰上这遭事,祸兮福兮。”
把齐如山听得笑出来了,问着他道:“你们也只是三个月的师徒。”
“三个月又怎么样?”姚玉芙道,“我偏要给他讨这个公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不是天经地义?”
玉芙还是当年的玉芙,越是圆滑的人脾气上来他越拧。齐如山再不说什么,向姚玉芙点头道:“凭你调遣。”
回想起来,这些真情在争名逐利的梨园是多么难能可贵,你丝毫不会奇怪这些人为什么会在日后的戏剧史上青史留名。决定成就的因素有天分、有勤奋,但它最终一定包含了品格的成分,那就是对于艺术的信念和真诚。他们不愿与弄虚作假的东西为伍——唱戏是要吊一口气的,这气只能实、不能虚,做人也是。
只是事情的发展往往不尽如人意。
他们预备好了,要在南京对这个偷油耗子来个一网打尽。姚师父上头了,自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拉着俞振飞就住在中央饭店,预备撕完了之后当面按头叫武小艾道歉。
谁知黛玉兽偏能按得住性子,就是不发作。他俩等了一天、两天,等得傻眼,心想这孩子不至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真就闭关由着人欺负了吧?正盘算着到底是直接把露生揪出来问问、问问他是怎么想的,还是干脆绕过他,自己去砸得月台的场子——两边似乎都不大合适。那时候杨参赞从上海赶来了,他带来冯六爷的消息。
杨参赞道:“六爷和我说,金参议打电报找他,请他给梅先生带句话。他说白老板可能不想追究武小艾的事情。问你们能否出面,这算他求你们最后一件事。”
这话真是大出众人意料,细想却明白露生为何这样决定。他们在南京见过露生了,虽然隔着一扇门,露生在水榭里,他们在茶座上,姚玉芙听见料峭的春风里他那三个月的徒弟清澈的嗓子,有恍然隔世的感觉,想起十几年前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觉得很惊艳,相信这孩子一生注定不会寻常,只是没想到他这小半生也太不寻常了,快要比戏还要像戏了。
说到这里,露生问玉芙:“求岳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求岳去楼上睡觉了,仍是不愿意和人群在一起,他从天蟾舞台出来就是精疲力尽的表情。在座的都知他心里有病,叫他先休息。姚玉芙道:“你以为是月儿先提的?并不是,明卿天天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