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从前是班子里唱戏的,我父亲认得她在先、娶我大娘在后。明媒正娶了好人家的小姐,和我祖父磨了好几年,才把我娘接进门。”
求岳一脸吐槽的表情——其实是被俗到了,金总不想裹脚布电视剧居然是有凭有据的,这种剧情在八十年后都被拍烂了好吧,二哥你的故事不新鲜——没敢说出来,假装感兴趣。
二哥淡淡笑道:“你觉得他小人么?你看我大哥的年纪,再看我的年纪,就知道他们是发乎情止乎礼,过了门才做夫妻。”
在道德水平刨坑的旧中国,这确实比较难得了,金总暂停心里的弹幕。
“那你妈和你——大娘,关系怎么样?”
“怎么样?谈不上怎么样,根本就没见过面。大娘生我大哥的时候难产去了,我父亲守了几年,家里没有妇女主持中馈,我娘就着这个由头才进了门,抚养我大哥,又过了两年才有了我。”
“那时里里外外都叫她一声陶太太——可是她没有婚书。”
“为啥?你爸不乐意?”求岳想了想,“我知道了,你爷爷不乐意。”
陶嵘峥不觉失笑,点一点头:“你这种人家是最明白的。但仔细说起来,似乎也并没有闹过,没闹到吵起来地地步,与其说是不乐意,不如说压根儿就没提过。我母亲出身不好,许多非议,我父亲意思大事张扬反而置她于炭火之上,不如等振兴家业,有些主妇的功绩——顶好是我大哥考一个举人,光耀门楣,届时感激我娘抚育之恩,扶正就水到渠成了。”
金总:“”
陶二哥脸上那一点淡淡的、嘲讽的笑容,求岳看见了,可知二哥心里也不以为然,结婚是两个人的事,跟前妻的孩子有什么关系?渣男还挺会贷款深情。听到这,问他:“那你大哥和你们关系还可以?”
“他是我娘养大的,自然亲近她。父母是父母的事,我们兄弟却都很好。”陶嵘峥缓缓道,“我娘进门后,再不唱戏了。打理家事、带着孩子,还要张罗店里的生意。”
“放弃自己的事业?这个不太好。”
“女人家有什么事业?”
“女人为啥不能有事业,孙夫人那搞的不是事业?”孙夫人真好用啊,哪里需要哪里搬。
二哥又笑,“我父亲也说你这样的话。一直说若光景好起来,她喜欢唱戏,仍叫她唱,不抛头露面的就是。功夫在身上不该丢了——可我家因为大娘的病,花了许多冤枉钱,生意也耽误了。亏得我娘一个人里里外外,又把生意盘活了。”
“那她很了不起。”求岳肃然起敬,默默收回了前面二奶的评价,“一个女的做酒店,为你爸受不少委屈估计。”那不就是当白酒公主?
“你想到哪里去?”二哥瞥他一眼,“我母亲在酒水上天生的有灵性,什么酒一过她的舌头,她就知道这酒在三六九等哪一流。盘活店子,并不靠她四面逢迎,靠的是她在酒水上的眼光。”
牛哇,神之舌,金总震惊,“这不给你爸捡到宝?”
“你以为他们是因为什么认识?当年我娘虽然不是什么名角色,在济南那里也算一个小红伶,我父亲去结交她,送头面、衣服,都不喜欢,问她喜欢什么,我娘说,听说你们家里有酒坊,不妨送一坛子来让我尝尝,若是好酒,我就交你这个朋友,不好别来缠。”
酒坊的大少爷一时语塞,讷讷地问,你是当家花旦,怎能喝酒?喝酒不是坏嗓子吗?那位红伶便俏丽一笑,说,不然为什么交你这个朋友?当然是指望你暗暗地送酒来给我吃呀,我最爱吃酒。
她其实早就留意她了,那一坛酒,是试他在酒水上的见识,也是试他们两人的心。
“她喜欢的酒,哪怕有一半儿是水兑的,就是好卖,大家都说好喝。我家的酒坊因此做明白生意,从外头进来的原酒,让她勾兑,薄酒廉销,赚了不少钱。”
“这不挺好的吗?”求岳不知道该不该问,“那为啥不给?”
“什么?”
“不给结婚证,呃,不会是你爸说话不算数了吧?还是你爷爷?”
陶二哥轻轻摇头,想了一会儿,说:“山东闹过一段,你知道么?很多人活不下去,背井离乡去闯关东。”
这个金总看过电视剧,但金总不敢乱讲,反正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胡乱点头。
“那饥荒是在辛亥革命之前,山东已经很多地方闹麻子,到处自立山头,乱纷纷的。粮食供不上,自然也就没有酒,城里的人虽说不至于吃不上饭,我家的生意是一落千丈。等到光景好一些,想再把这生意重新做起来——我爹娘想了许多法儿,也做过其他的买卖,说来说去,在酒水上最懂门道,还是想做这桩生意。奈何当时土匪多,都瞄着酒、烟、油、外货,这些东西把持在土匪的手里,要做谈何容易。家里凑了一笔钱,商量要怎么办,我娘的主意是找钱庄再筹一笔款子,从海港偷运洋酒进来,这些洋酒虽然贵,但酿得足、味道醇厚,红白都是好酒,且口味和咱们自己的酒不同,新奇独特。自己拉回来勾兑,一来兑酒的生意有利可图,二来么,瞒过当地的眼睛,少交许多苛捐杂税。”
求岳听到此处,简直要为二哥的妈起立鼓掌——这是什么巾帼英豪!人又美又有胆识,敢在辛亥革命前那样乱成狗窝的山东做倒卖洋酒的生意,还能想出这个瞒天过海的招儿,换别人估计做不到,只有这个神仙舌头的美女敢想敢干啊。
“可我父亲不同意她的想法,说什么都不同意。”
“你别告诉我,是你爸看不惯你妈有本事。”
“你会这样想么?是人免不了都要这样想。但照我父亲的说法,不是为这个。”陶嵘峥仍是淡淡一笑,“他不肯做洋酒的生意,是因为这事儿是我母亲一力主张,万一赔了,全要怪在她头上。说到底,大约他也觉得她没上过学、不识字,信不过她的见识,不敢让她冒这个风险。”
这对没有婚书的夫妻僵持了很久,有些话即便没说出来,伤人的意思却是你知我知。最终决定是听丈夫的话、从山西运原酒进来,走稳妥的路子——这条最稳妥的路却得到了最不理想的结果。他们的商队在河南被劫,几乎九死一生,幸而同路被劫走的还有一个探亲回家的官眷,济南保惠司司长的妻女——这是当时清廷专设的商务部下属机构,专管招商的肥差,这可不得了,立刻惊动了河南地方,派兵剿匪,把司长夫人和司长小姐营救出来,顺便把陶家的酒也救了出来。
“我父亲舍身相救,否则夫人和小姐都难保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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