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腹诽,一边终于看见了花胜荣:黑衣青裙,头横牛角,连口音都是十成十的纳地方言,云冲波听在耳中,也不由得要说声佩服。
(这功夫下得……任谁听了,也得觉这是在纳地住过十年八年才能养出来的口音吧。)
虽然现在的氛围非常不对,但在“行骗”这个领域内,云冲波早已对花胜荣的专业技能有了极高的信任,既然他还敢继续把摊子摆下去,云冲波也便清清嗓子,向那边踱去。
花胜荣那边圈子已经围起,虽然稀稀拉拉,倒也有二三十个闲汉,只因那文八度文管家骂得实在精彩,是以倒是围观铜瓦居门前的多些。他肚里早已骂了数十遭,也没奈何,此刻见云冲波终于赶到,顿时精神一振,只一击掌,那两名青纳立时停了拳脚退下,花胜荣清清嗓子,捧起一把茶壶,走上前来,见有块拴马石,便正正放平,又在壶嘴上放了一文铜钱,铜钱上放一丸泥球,端详一下,复又在茶壶前边倒扣了一个茶碗,在碗底上也放了一丸泥球。方直起身来,笑道:“多谢众位捧场!
云冲波此时已走到近前,也不言声,就站在人圈里观看,见花胜荣眉飞色舞,道:“今天我练这手工夫,是用我这弹弓子,把弹子上的球儿打出去,先打在碗底上,打不坏碗,倒把碗底上那泥球打飞了。飞起来的球儿,能把茶壶嘴上的球儿打掉了,但一来打不坏茶壶嘴儿,二来打不掉那嘴上的铜钱。这手工夫有名号的,叫作‘蛋打蛋’,又叫‘球打球’请各位给我传个名,回到家去,你就说‘天桥下花老纳的弹儿打得最好!’”说着便把弹弓拿在了左手,将弹子填上弓弦,作出欲打的姿势。周围人看着啧啧称奇,顿时便又围过来三几十号闲汉。
云冲波站在圈中,肚里好笑,知道花胜荣下面便要将话头带到膏药上去,心里默默重温:“等到他说‘这里头没有珍珠玛瑙,没有麝香面子,老虎骨,就有几十味草药。有麻黄、乳香、没药、川年健、入地风、木瓜、地骨皮、防风、透骨草、川牛膝、杜仲、广木香、羌活、当归、抚蒙、沉香、值钱的东西就一味海马……’时,我就要挤进去,大喊一声。‘你这汉子只会胡说,海马须是水中的东西,却怎会是你纳地的药物?’,然后等他大笑三声之后,我再……”却突然听得喊骂之声响起,便在耳侧。“那里来的贼东西,快他娘滚!”
寻事的是那文管家的手下。那名青纳族人上前解释,却被当胸一脚,踢作了滚地葫芦。只听那文八度冷声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岂容你们这样行骗!”又道:“滚了岂不便宜他们?先打一顿,然后扭送衙门便是!”
云冲波刚刚才到,根本不知这里先前事由,自然只能瞠目结舌,不明白为何会突然冒出个勇为之徒。后面那两名军官却看得清楚,暗自好笑道:“这贼厮,分明是打给铜瓦居看的……这是要杀鸡擏猴哪!”
若说那两名青纳子弟,其实也各各有一手拳脚工夫,但初入帝京,都不免有几分瑟缩,都用眼去看花胜荣,盼他主张。却见花胜荣早已飞扑入人群当中,抱住一条大腿,哭嚎道:“这位大爷,这分明是有人当街行恶,您一看就是堂堂君子,必须要站出来主持公道哪!”
那两名军官远远看着,一个正笑道:“他倒有眼头的,居然一把就抱中了不死者的大腿……”另一个却失声道:“不对……他和不死者真是一伙的?!”
身兼帝姓高排位继承人和太平道不死者这样两个身份的云冲波会给三个土到掉渣的骗子托场加撑腰,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难以置信,但事实就在眼前:云冲波“路见不平,仗义出手”,转眼便把那些不开眼的家丁打得满地乱爬,至于那个文管家么……
“打我,你居然想打我?”
恶狠狠的揪住了文八度的脖子,花胜荣左右开弓,大耳光子连珠价抽起,凶狠到了云冲波实在看不下去的地步,不禁道:“差不多就行了吧,你想闹出人命么?”
“你……你们是一伙的……”
终于听出了一些端倪,文八度挣扎着张大眼睛,却被额头上流下的血糊住,只是依稀看到又有两个人正走近过来。气急之下,终于昏了过去。
“居然和这等小人物纠缠,不死者兴致倒是好的。”
“咦,陈先生?”
主动走过来和云冲波攀谈,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老熟人,竟然是大半年前还和云冲波站在一起,训练部队,对抗帝军的“披甲进士”陈同!
“唔,这位是?”
与陈同一起走过来的还有一个人,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秃顶环目,肌肉虬结,正是那种一看上去就会让别人很压抑的类型,云冲波第一眼看见,便不由得肚里暗暗喝声彩道:“这简直是天生的撞阵骁将!。”却听陈同笑道:“这位是在下的同年……”不觉失声道:“啥?”
那大汉微微一笑道:“在下早已逃儒入佛,致仕林下。如今再没什么‘青钱进士’,只有伤病缠身的‘六十一居士’哩。”
青钱进士四字一出,云冲波尚未觉什么,却听身后两人同时失声道:“什么?!”
如风般抢上,那两名青纳子弟满脸都是惊喜崇敬之色,结结巴巴道:“您,您……您敢莫就是青兕大头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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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佩服,佩服!”
已经移步进了铜瓦居内,虽然没有预定也不是饭时,但刚刚出过人命之后,能有两名进士老爷联袂来吃饭,那简直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至于说云冲波刚才将文八度一行暴打一顿,在老板眼中看来,倒不算什么了。
酒过三巡,云冲波方才知道这“六十一居士”到底是什么来头,那两名青纳子弟又为什么会如此激动……这人竟然也是出身青纳!
大约是三十年前,以“交流与创造能力”著称的青纳一族当中,出现了一位难得的武学天才,很短时间里,他就在百纳中打出了自己的名声,而之后,他因武勇过人而得到机会,加入了路过的军队,成为朝廷军马的一员。
以功劳而得官位,却被同等级别的文官压制甚苦,这位年轻的勇将愤愤表示说,自己也要作文官,还要作大文官!
这种野望,当然只会换来嘲笑,不止一个人拍着肩膀告诉他说,要当大文官,就必须从科考里挣扎出一条血路。
“科考……很难吗?”
一句发问,就让全屋人都安静下来,但跟着,就是十倍于之前的狂笑。
好容易弄清楚了什么是科考之后,这位本名青兕的战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当文官,而且要当大文官。
“不就是写文章吗……三百青钱,就能买一部时文,背熟看透,岂有考不上的道理?”
……随后,便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秀才、举人、进士……一道道关卡,都终于匍匐在了这位战将的脚下,他的传奇传播的如此之广,以致于在最后,到了殿试的环节时,当时的天子也不由得笑着道:“这位便是‘青钱进士’么?”
对青纳一族来说,曾经的大头人青兕,后来的朝廷重臣青钱进士,那是从未有过的荣光,虽然这样的奇迹在几乎所有人看来都根本不可能复制,但这并不妨碍青纳一族的年轻人们把他当神一样在崇拜。
“刚才我们本在那边店里看新出的图书,还是六一先听到这边依稀有纳地口音,才想过来看看,倒没想到会遇上不死者你哪。”
也只是到了现在,云冲波才听说了昨天的杀人案,只不过,陈同也好,青兕也好,大约是确乎不知,都只提到了何成笏的第一重身份。
“哦,我说呢,怎么一大早的就有人堵在门口叫骂……”
对这等事情更不上心,什么何成革文八度之流的,在云冲波心中,那都是连记也懒得去记的角色。六人吃酒说话,寒暄几句,待起身结帐时,花胜荣却不忘道:“贤侄,这饭是你请的,须得走你们道里的帐,我们是出不起的……”听得云冲波面红耳赤,陈同青兕都是哈哈大笑,青兕当即便道:“客气甚么,我请了便是!”
正说笑间,却听外头一声惨呼,道:“出人命啦!”几人一惊,走出来看时,却见花胜荣刚才痛打过的那个文管家此时正挂在铜瓦居门前,面容扭曲,七窍流血,已经死得不能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