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朱瞻基便器宇轩昂地走了进来。
他身子已很强壮了,比起前些时日,肤色黝黑了许多。
此时在朱棣眼里,这孙儿是越来越像年轻时的他了。
于是他心头更感到欣慰。
“孙臣见过……”
朱瞻基还没行礼完,朱棣便大笑着上前道:“好啦,好啦,免礼,免礼……你怎的是短装打扮?”
却见朱瞻基,穿着的乃是一身黑色短装。
古人贵贱的区分,很多时候从衣着便可瞧出来,寻常的百姓需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若是长袖长裙,便没法做活了。
只有贵人或者读书人,才穿长袖的衣衫,袖越长,越显尊贵。
朱瞻基今儿便是一副短装,此时道:“皇爷,孙臣……刚刚从河堤上下来呢。”
“河堤?”朱棣兴致勃勃地道:“你去河堤做什么?”
朱瞻基道:“孙臣立了一些功劳,从三等文吏,继而至二等、一等文吏,岁末的时候,升了司吏,现如今,已是太平府当涂县试主簿了。”
朱棣听着,甚是好笑:“区区主簿,他张安世还要给你在前头加一个试字?”
所谓的试主簿,其实就相当于代一样。
代行主簿之职而已,当然,干的好才可以转正。
朱瞻基却不以为意,道:“皇爷有所不知,孙臣的升迁,已算是快的了,若是再快,还不知有没有人说闲话呢!只是这当涂县,确实出了主簿的空缺,而孙臣又恰好去岁立了一些功劳,可凭这些,却还是不足的,资历不足,只好如此。”
朱棣道:“主簿一职,又与这河堤有什么关系?”
这主簿一职,原本是各级主官属下掌管文书的左吏。
可到了明朝之后,却成了地方上的事务官。
属于啥都管一点,有时为上头的县令和县丞们分担一些事务工作。
朱瞻基道:“开挖运河,现在拥堵在江面的货船太多,如是不能清理一些河道的淤泥,拓宽河面,将来只怕拥堵的更厉害。这事现在是孙儿负责。孙儿得上河堤巡视,还要负责劳力的给养,以及征募人丁等事,这等事,最是繁琐,可阿舅说……当初元朝的时候,就是因为修河道,引发了数十万的劳力起事,因而天下大乱。”
“可见这修河道的事,是最难的。这数千上万的劳力,如何安置,如何了解他们的情况,如何确保他们能吃饱穿暖,又同时确保工程不出错,这可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孙儿又年轻,若是不能时刻亲临河堤,服不了众。”
朱棣听罢,既是心疼,却又不由觉得欣慰。
张安世那个家伙,这是拿他的孙儿当牲口使唤呢!
可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一种历练。
朱棣是吃过苦的人,自也明白这种教育的意义。
令朱棣所欣慰的是,朱瞻基这喜滋滋的模样,似乎没有半分的怨言,似乎还乐在其中。
于是朱棣越发慈爱,脸上带笑道:“好啦,你也辛苦,快坐下说话。”
亦失哈早已取来了锦墩,朱瞻基大喇喇地坐下。
朱棣便又道:“那这河道修的如何了?”
“倒也还好,忙中肯定会出错,不过都是小错,亡羊补牢,也还来得及。”朱瞻基接着道:“只要县里的钱粮充足,就不是个事。”
朱棣眉一挑,道:“修河的人力从何而来?”
朱瞻基道:“当地会征募一些,不过有不少,是其他府县来的……前些日子,人力确实不足,无论如何,也招募不到人,毕竟修河辛苦一些,给的钱粮,也未必比其他地方多。不过现在……却已有大大的改善了,各府县落户的百姓不少,他们更肯吃苦,对现在的薪俸,也甚是满意。”
说到这里,朱瞻基的脸上却是显出几分懊恼,接着道:“只是……唯独这各地来的百姓,口音各有不同,有时孙儿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他们也未必能听懂孙儿的话。”
江南这地方,几乎过去了一个乡,口音就有所不同,过去了一个县,口音可能就迥异了,若是隔了一两个府,若是不好生掌握他们口音的规律,大抵就和听天书差不多了。
看着朱瞻基懊恼不已的样子,朱棣只是勾唇笑了笑。
朱棣显然,心思却不在此,他道:“朕听闻,所有落户的新丁,张卿都给很多银子,这些是真的吗?”
朱瞻基诚实地道:“这是当然,咱们太平府张贴出去的告示,怎么会骗人?”
朱棣忍不住道:“那得花多少银子啊……”
朱棣咬牙切齿的模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张安世也就罢了,朱瞻基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更令朱棣痛心了。
这可是将来的江山之主啊!若是连他都不知道节制,那孙儿的孙儿,等克继大统的时候,就怕要吃亏了。
于是朱棣越想越是心疼。
朱瞻基却是道:“虽给银子,可也没花多少啊,这个……孙儿乃是试主簿,这当涂县这两月,确实招徕了六千四百户人家,所费的银子,也不过区区数万两而已。自然当涂只一个小县,可能栖霞那边更多一些。”
朱棣叹道:“孙儿啊,不以利小而为之,这句话你可有所闻?”
朱瞻基摇头道:“孙儿只听闻过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
朱棣道:“区区一个当涂县如此,整个太平府十数县呢?如此算下来,这就是近百万两纹银……不知所踪了。百万两纹银,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数目?”
积小成多,懂不!
朱瞻基显然不太懂朱棣的心情,挠挠头道:“好像也不是很多。”
朱棣听罢,直接勃然大怒。
别人说这话,朱棣至多也就板了脸。
可自己的孙儿,大明的储君说这样的话,却让他痛心不已。
连百万两银子都看不上,将来他做了天子,那还了得?
于是即使面对最心爱的孙儿,朱棣也忍不住火气了,气呼呼地瞪着他道:“荒谬!什么叫不是很多,这天下有多少个百万两纹银,你竟将这么多的银子,如此不放在眼里!”
朱瞻基是很少见他家皇爷爷对他发火的,顿时吓了一跳,便忙道:“是,是,孙臣万死。”
毕竟是最在意的孙儿,看到孙儿这样,朱棣脸色立即缓和,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当即道:“罢了,以后要谨记教训,这事……朕要亲自和你阿舅说一说,要教你改掉这般的恶习……”
朱瞻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可是……皇爷,孙儿还是觉得……百万两银子,不算什么。”
朱棣顿时竖眉,刚要震怒。
只见朱瞻基接着道:“毕竟……咱们这太平府,单单这海关一项,就有千万两纹银以上呢……拿出区区百万两,吸纳百姓,招揽人丁落户,却大大缓解了用工的问题,既是开了更多的运河,修了更多的路桥和铁路……怎样算,都不亏。”
朱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这湖涂虫,你一定是见你阿舅大手大脚,也跟着学去……且慢,什么海关,什么千万?”
对面朱棣依旧积累着怒气的脸,朱瞻基期期艾艾地道:“其实……孙儿也只是去府尹衙门里开会时,听芜湖县令说的……这芜湖县令,是听府尹衙里的李照磨说的。实际上……这海关,到底是什么数目,太平府上下,其实也所知不多。不过府衙和县衙里都在传,只怕最少有千万两……”
朱棣挑眉道:“海关?是不是那个……海外舰船入港的商税?”
“是。”朱瞻基道:“隶属郡王府,为首的叫于谦,这于谦从前是阿舅的一个书左,不过孙儿平日里和他没有打过多少交道,他不爱和人说话。”
朱棣的脸色变幻不定起来。
这脸上浮现出来的,一会儿是惊喜,一会儿又是震惊。
似乎害怕自己失态,便将脸别到了另一边,免得朱瞻基察觉。
毕竟,朱棣在自家孙儿的面前还是要脸的,他希望朱瞻基传承他尚武、节俭的家风,而不是见财则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