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梁带不放心的问:“都准备好了吗?”
那官吏回答:“准备好了,许国前任执政将亲自迎接乌馀,但这位前执政什么都不知道,只负责将乌馀引入馆舍安歇。乌馀经常来往许国,向来喜欢住城东的馆舍。
我们这次携带了三百具弩弓,不管乌馀在哪里安歇,都将于傍晚时刻发动突击。三百具弩弓之下,乌馀无论带多少随从,在狭窄的庭院里都难施展的开——他今天死定了!”
胥梁带轻声细语的笑了:“这乌馀擅长偷袭,今日能死在偷袭之下,也算是:兴于偷袭,死于偷袭,死得其所。”
第二天,天亮时分,胥梁带向四国联军传示乌馀的首级,暗地里集结在边境的四国联军得到这个信号,蜂拥而至,当日夜晚,列国军队涌入乌馀的领地,完成对原属本国土地的重新接管……唯独禀丘的归属尚有争议。因为禀丘是晋国军队亲自占领的。
当日,胥梁带带领一千名精选的联军武士来到禀丘城下,向禀丘传看了乌馀的首级,禀丘城的防卫势气便立刻崩溃……
进攻禀丘城是五国联军共同的行为,当然,主导者是霸主国晋国的军队。
列国军队入城之后,纷纷直扑城中的主要建筑,比如大藏府(储存货物以及钱财的官邸,相当于现代的商务部)、兵库、守藏府(警备司令部)等等,而晋军则着急的控制禀丘城的六座城门。等到城中军队把持关键部位之后,由赵氏伤残老兵构成的卫戍警察部队敲着隆隆的腰鼓,按照晋国人那种特有的傲慢与不慌不忙的步伐进入城中,开始接管城中要害。
其余四国联军占据了关键部位之后,准备将这些关键部位搬迁一空,却发现城中执行了戒严令,四国联军的车马甚至不能走上街道,他们的转运计划因此落空。四国联军的主帅很愤怒,他们将消息传递出去,不一会儿,鲁国的执政季武子,齐国大司徒晏婴——这家伙现在升官了,成为齐国左右相国之下的国中第三人,而田无宇则接管了晏婴司寇的位置,成了齐国司法总监与警察总监。
卫国来的人是北宫陀,独有宋国,来的只是一位大夫,还特地姗姗来迟。
宋国现在财大气粗,宋国的执政、司城(首都卫戍军区司令)子罕,与左师向戎(国防部长)都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巴结好赵武,宋国才能得到呼风唤雨的机会。
如今的宋国国土变迁的厉害,他们割出了自己北方的少量国土,转而换取了位于南方的肥沃楚地,甚至获得了整个蔡国。而他们国境北方,目前正遭遇大旱。对于宋国来说,这些北方领地是贫瘠的,是处于强敌环伺之下的。但新获得的南方领地却处于晋国飞地、智氏直接封地的直接庇护之下。那里是雨水充足的沃土,稻谷一年两熟,甚至三熟。
跟南方的土地相比,北方的土地简直如同鸡肋一样,不值得留恋。所以,那些被乌馀占领的宋国领地,在宋国恶意的揣测下,已被当作讨好范氏的礼物,处于被放弃的地位。宋人也知道,即使这片领土重归宋国,没准宋国也要让出去,以便让赵武分赏给北方各个参战盟国,所以宋国虚应其事,派出作战的是一群农夫,拿锄头做武器,拿商队的货车当作战车,前来参与围攻乌馀。
等到乌馀被解决了,他们对这片领地也不热心。也许,纯粹是因为跟赵武太接近了,沾染上赵武那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习惯,才顺手占领禀丘城中的要害。现在听到晋国大夫的召唤,那位宋国大夫懒洋洋的,连铠甲都没有穿好,穿一身商人式的皮裘,赶来参加列国会商——宋国的猜测是对的!
等待当中,季武子与卫国的北宫陀最热切,前者眼巴巴的看着北宫陀,目光里满是怂恿。而后者得到支持,理直气壮的问:“我卫军已经抓获了乌馀的子孙,准备向伯国‘献俘’,如今街上已经戒严,这些俘虏怎么递交?”
北宫陀想说的其实不是俘虏移交的问题,他选择这个问题发难,是因为用这个理由作为开场白,属于“理顺”。
胥梁带竭力在模仿赵武,他那种慢悠悠的腔调让北宫陀抑制不住的愤怒——想当初,就是那位说话慢悠悠的人肢解了卫国,侵占了卫国四分之三的领土,天下人还齐声称赞那厮仁义……如果那厮仁义了,天底下还有没有公理存在?
胥梁带慢悠悠的说:“乌馀的子孙不是罪犯,‘常务’说了,‘法’是依据‘明文’建立的,法无明令则为行。我晋国法律,并没有规定一人犯罪,由整个家族来承担后果。所以乌馀之罪,罪只及本身,至于对他罪行的惩罚——不经审判,任何人不能定他人的罪。”
没错,“法无明令则为行”,这句话就是由叔向首创的,因为叔向首次提出这个观点,中国开始摆脱习惯法与自然法,开始走向“成文法”——而“成文法”标志着文明的诞生。一个社会“群落”,唯有拥有了成文法,才可以将其称为一个单独的“民族”,也就是说:打从叔向提出这一主张,“中华民族”正式在法律意义上诞生了,而叔向也因此被称为“中国四大法家”的法家鼻祖。
北宫陀急了,他不想跟晋国争论法律的细节:“乌馀之罪,罪在攻伐列国,晋国这是要庇护乌馀吗?我们盟国为晋国而流血战斗,获得的是这样的待遇吗?”
胥梁带躬了一下身,谦卑的向北宫陀行礼,依旧用那种细声细语,慢慢的向北宫陀解释:“我晋国有罪,纵容这样的大臣危害列国,但我晋国是有法律的国家,罪行不经审判,那就不是罪。
我胥梁带才能不足,为了压制禀丘城的反抗,为了不使这片土地再遭遇战火,不得不未经审判斩杀了乌馀,但这也是经过‘常务’许可的,此前‘常务’已经会同士师(大法官)通过缺席审判,判了乌馀的罪。但可惜,对于乌馀的家族以及其后代,却没有确定他们的罪状。
如今,诸位盟国觉得他们有罪,那么好吧,请列国各自书写诉状,递交到‘常务’以及士师手中,我晋国将秉持公正,审理他们的罪行,还各位盟国一个公平公正……”
北宫陀还想争辩几句,晏婴在一旁感慨:“伯国这下子才显露出真正的霸主风范——人不能生来有罪!乌馀的子孙,如果没有在侵犯列国的行动中,犯下具体的罪行的话,他们就不能仅仅因为有一个有罪的父亲而受到惩罚。
伯国这几年政坛动荡不安,一个家族的覆灭就在眨眼之间,赵武子能看到这点,立法约束这种行为,我从中看到了霸主国的霸主风范,从今往后,法律不倒,霸主永在。”
北宫陀愣了一下,喃喃的复述着晏婴的话:“‘非经审判,任何人不能定他人的罪’,‘人不能生来有罪’,‘人不能因为有一个有罪的父亲而有罪’——叔向这是把晋国人的刻板,延伸到法律上,连乌馀这样的大恶,都要经过法律的程序才做出裁处……晋国的霸气,让人胆寒。
‘人不能生来有罪’……这话说得好,晋国公卿之间的争斗,动辄以整个家族覆灭为代价,没有这条法律约束,家族在争斗当中,不得不在全无退路的情况下誓死相搏,这样一来,家族争斗怎么可能不惨烈不血腥?
我明白了,赵武子是想用乌馀做为榜样,以此警告晋国各个家族的:大家都是有退路的,有时候,个人行为不必牵扯家族,所以大家没必要争个你死我活,不如坐下来,协商一番吧。”
说完,北宫陀充满不甘的问:“但如此一来,我们列国寻求的赔偿呢?乌馀侵占了我们的国土,按照惯例,他既然战败了,那就需要归还领地,并拿出相应的赔偿……乌馀的赔偿,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