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枫浦那些奸细,据说天骄早就盯住,可是,唉,天骄想放长线钓大鱼,迟迟没有动手,不然,就没有今次灾祸了……”人群当中传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补足了吴曦的反驳。这话明为惋惜,实则推脱,指徐辕做事太慢、贪心不足,招致此祸。
此语一出,官军在场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有几个更对天骄露出不敬神色,吟儿听着看着强忍着怒火中烧,天骄那么稳妥的计划因他们全盘失败,非但没有对他们追责,还日夜操劳为他们收拾残局,他们居然倒打一耙,是可忍孰不可忍?!吟儿忍不了心头火,一把就将那声音的源头给揪了出来狠狠摔在地上:“错不了,就是你——”反手就抽了声音的主人李先生响亮一耳光:“再敢胡言乱语,杀无赦!”
那李先生脸上瞬间五道红印,跌坐在地惊魂未定,显然是被她气势吓怕,吴曦一惊,急忙前来扶他:“盟主,岂能动手打我军师?”
“他答错了,必须重答,那日罪责,何人担负!”吟儿厉声喝问,硬是将吴曦盖了过去。
“他,他们……”李先生惊弓之鸟般,缩在吴曦怀里,却还嘴硬,“那些人是金国奸细,本就十恶不赦,死得惨些,有何不妥?”
“然而你可知道,正是你们这般激进,又不作任何示警,才坑害了周边百余无辜?”吟儿对吴曦视若不见,拎起李先生的衣领。
“可我,也没想到,他们会看到那激进之事,还效仿……”那李先生吓得腿都软了。
“做事之前,连后果都不想吗。”吟儿冷笑,贴近他的脸,嘲讽,“‘军师’?”
“我……我们,错了……错在,不该激进,害,害了这么多人命。”他手脚发抖,声音发颤,服软才被她放下,过程中一直注视着她惜音剑。
“答得好。那就以命抵罪吧。”她一剑迅出转眼锁定吴曦,徐辕等人皆是始料未及,望着离她毫厘的吴曦咽喉,心惊胆战。
“你敢杀我!?”吴曦惊惧,音都变了。
“谁还记得郭都统。”剑锋雪亮,她轻声说罢,众人噤若寒蝉,无一胆敢靠近,缓得一缓,听天骄轻声道出一句“主母息怒”,众人才都像找到主心骨一般,跟着天骄纷纷求情,见礼的下跪的趴下来的,各种动作,应有尽有:“盟主,都统他,并不知情啊!”“都统是无罪的!”“即使有错,也只是约束不力,罪不至死!”“盟主啊!”
很有道理,她当然杀不了吴曦,于是示出转圜:“当晚做出那龌龊事的,都有何人?由他们代吴都统伏法。”
俆景望、姚淮源等人赶紧回忆、指证,当晚到底有哪些人对那女奸细死后还侮辱的,电光火石间就罗列了一整排官兵。
“全在这里了?”她问。
那一整排官兵都屁滚尿流,跪地求饶:“盟主饶命!”“盟主,小的知错!”“是李先生先做,我等才敢啊……”
吟儿眼神如冷电般回扫向李先生,无比凌厉:“是这个李先生?”
“是啊盟主!”“那女奸细……虽用的是我的剑,却是他亲手杀的啊!”官兵们为保命而指出贼首。
“始作俑者,虐杀战俘,连累无辜,罪无可恕。”她眼中唯余杀意,硬是将李先生从吴曦怀里拖了出来。
剑光一掠,她和林阡一样说一不二。
“不准杀他!”吴曦陡然清醒,一跃而起,“你如何能杀我军师!”
为时已晚,她还是不由分说当着他的面处理了李先生,他遍寻蜀川才找到的参谋,这些天令他难得体会到了对徐辕的上风……吴曦攥紧拳却无法发作,无能力发作,唯能忍,忍下去,然而李先生身首异处、而自己也威望全失,如何不对她凤箫吟恨之入骨!
“其余罪犯,都杖责一千抵罪。”她不想让他们痛快,于是直接说了个大数,“一杖都不准少。至于吴都统,约束不力,即刻出谷思过。”
吴曦一丝气都发不出,终究被亲信们连搀带抬扶走,徐辕蹙眉,只觉吟儿这么做会有后患——虽然如此,倒也快意。
“天骄,可将这个李先生的头颅挂在事发地。”直到她说出这么一句,他才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原来不止快意恩仇吗。今天吴曦被她这样羞辱,不用宣扬都事传千里,而李先生,正是那漏网奸细想着要生吞活剥之人。他们虽不清楚奸细之间具体的血亲关系,但从华子榆被报复的程度上也能推知一二。
事发地如果放两件东西,只要那奸细还在短刀谷里,便一定会去——如果放女奸细的尸体在那里,只会激怒他,能放却也不能放;而李先生的头颅,却会击伤他,能且仅能放——如此,贼可擒也。
义军官军几乎所有首领都在当场,看见了凤箫吟对罪魁祸首的处罚,无论亲盟军的还是站官军的、熟知盟主的或第一次见她的,但凡有良知,都对她肃然起敬。
宋恒也在其中,看见那李先生伏法时,忽然觉得胸口也没那么紧了。有些仇恨,涉及人性,不可原谅,一定要报了才解气。
“不愧主母啊。”宋恒这才有些欣慰,不经意间后退一步,刚好踩到身后武将的脚,下意识地说了句抱歉,转过头看却是李贵,喜不自禁:“李将军,你回来啦!”
这李贵是兴州之战与他私交甚笃的官军中人,也是林阡认可他为官军义军纽带的标志,后来随莫非一并出征陇右,一晃便经年。再次在短刀谷遇到他,宋恒实在是又惊又喜,当即忘却烦恼、想拍他肩膀问他建功立业的滋味如何。
哪想到李贵正眼都没瞧他,只不冷不热哼了一声,半步没停就走了……
宋恒一颗热心又凉了半截,不知这声“哼”到底传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因为有了战功就看不起自己了?不,李贵不是那样的人。因为知道自己连累主公的事,对自己不忿吗,还是知道自己连累天骄的事,对自己不齿吗?连累,连累,为什么你宋恒总是连累别人!
完全不能原谅自己,又深陷那自责和埋怨中不可自拔,身边熙来攘往真是吵得要死,巴不得他们全消失了才好!他远远望着凤箫吟威风八面的样子,想到云雾山比武自己几乎和她平起平坐,现在却一个释乱一个添乱天壤之别,不知被世人怎么对比、看待和笑话;他忽然好像看到未来,未来他又把这个凤箫吟也连累了似的……顿时横生一种强烈的恐惧。
忽然之间,四周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好像所有人都从自己身边疏离、聚集到了天骄和凤箫吟那边去,明明是如愿以偿给了他清静,可他心里更加不舒服:“呵,都不喜欢我……也罢,都远离我的好,免得被我祸害……”可能他想多了,也许根本就不会出现他最害怕的那个“九分天下宋恒害了三足鼎立”的笑话,因为若干年后人们可能都不记得九分天下里有个叫宋恒的……倏忽之间他像被掏空,只听得到自己脆弱的心跳。
热闹他嫌吵,安静又怕冷。
不知是怎么回到驻地的,路过谁谁的眼神都写满了对他的失望、痛恨、气愤,尤其是失望,他最不能忍,最不愿见,一时气得想哭,直接进屋把门摔上:“失望就失望好了!难道躲在自己家里、事还找上门来么!”
孤单坐地,将头埋膝,一心一意做鸵鸟好了!这几日就闭门不出,我宋恒谁都不见,免得做不成功臣、还做了祸首。
然而门摔得太用力反而没关上,窸窣声起他听见有人正向他移动。正忙于修补自尊的他,满含热泪的眼睛哪里能容人看见,吼道:“出去!”
“嘻嘻!”熟悉的笑声,已就在耳畔,他慌忙抹泪,抬起头来,只看到一张明媚的脸。
“夫君,你真的回来啦!”她笑着将手里的酒一提,“来,来庆贺,我义父总算出关啦!”
苏慕浛,这女子的容颜太难忘,如果不是因为心智问题,她这张脸绝对是个迷死人的妖精,一如她的姐姐。
看到苏慕浛,他瞬间组织起几个词汇,曹玄,华子榆,贺兰山……
原来曹玄今天结束调查吗?难怪慕浛这几天都不在,也完全不知道子榆的事……
她真是一出笼就提着酒来找他玩,玩,可是慕浛,也许谁都回不去了。鼻子一酸,又有点难过。
“你怎么啦。”她看他低落,一边使九牛二虎之力开坛一边问。
“没,没什么。”他叹了口气,心想也许能找她倾诉,反正她也不懂:“被主公骂了,心情不好。”
“啊!千万别郁闷啊!”她一脸心疼的表情,“你主公他那么忙,也有糊涂的时候吧!”摸出张饼来,掰了一块给宋恒,笑嘻嘻的,“夫君,我信你,你一定没错!”
宋恒觉得还真有些饿了,接过饼来吃了一口,感觉真是人间美味,心里也涌出一股暖流,此番回谷他连兰山的正脸也没见到,都快忘了兰山长什么样子,自己出事她居然不闻不问,连来见他的闲暇当真都没有吗,竟然这么久了还在生他的气?反而在他最悲伤的时候,安慰他的人是苏慕浛……
忍不住追问自己,当初,想追求的到底是兰山还是慕浛,还是谁也不是?若非被杨宋贤、功名叨扰,或许他和兰山现在只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慕浛,为何对我这么好?”他勉强说服自己那个答案是慕浛,所以认真地问慕浛。
“夫君……”苏慕浛的脸霎时红得像苹果,“亲了慕浛啊……”
宋恒瞬间泄了气:“什么啊!那是一时冲动而已!”
慕浛眼眶水汪汪的突然全是泪:“可我喜欢看夫君舞剑啊!”
“我又不是个舞剑的!”宋恒气呼呼地啃饼,还是觉得兰山靠谱,目前只是冷战并未分手,也许只是许久未见才冲淡了感情,转圜之后还能回暖和进展……这慕浛还是算了算了。
“可我很喜欢和夫君玩啊!我,夫君,兰山姐姐,明明可以幸福快乐生活在一起!”她自以为是地表白,看他只顾吃不答话,一把把饼抢回来,酒也不拿,哭着就朝门外跑:“哇!夫君不负责!”
“哎!”宋恒站起才想追,脚又裂开似的疼,探头到门口,慕浛已跑得无影无踪,“这大小姐,平日里也没见有轻功啊。”摇头苦笑,回到屋里,一边喝酒,一边继续当鸵鸟。
一醉方休,睡得迷迷糊糊,囫囵一夜就过去了,突然听到门口厉声呵斥,声音特别耳熟,好像是……曹玄?隐约喊着什么“交出来”,他云里雾里地爬起身,惺忪揉眼去开门。
才一打开,他就被一拳揍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