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工注意到我犹犹豫豫的样子,竟然脱了自己的工作服,披在了我的肩上,“这样就能扛着了,别弄脏了校服。”
一股刺鼻的汗馊味冲入鼻子,我条件反射地一把扯下了他的衣服,放回他手里,然后转头扛起树苗,嘴里不住说着,不怕脏,没关系之类的话。
老校工并没有察觉不对劲,又帮我把树苗扶好,又特意用他粗壮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头,“大小伙子了,这点分量不算事……我这么大时都得能挑两桶水了……”
但我当时却没心思想挑两桶水是什么分量,满脑子只有,“摸我头干嘛啊!为什么要摸我的头!……他吃饭前洗手吗他的工作服多久没洗了?他在烈日下修剪草坪能挣多少钱?……我如果有一天也需要如此辛苦该怎么办?脸会晒黑再也变不回去了!粗糙手纹里的泥也总洗不干净!睡在库房的一角,棉被潮湿斑驳!别人是不是会嫌我身上有汗味?小孩会不会嫌弃我摸他们的头?那个人会是我吗?我甚至会更差劲一些吗?……”
……
于是我匆匆扛着树苗离开,再没说一句话,不知他在背后是何感想,就在我们这辈子唯一的对话中,我如此没礼貌地跑掉了。
现在想想不禁后悔莫及,这一切和那位老校工没有任何关系,都怪我自己,把内心的忧郁和无端的烦恼都映射在了他的身上而已。
……
后来的事情前面已经说过了,爸爸是政府的官员,回家写稿子是为了人前威风;妈妈是市旗袍协会的会长,设计服装是她的爱好;爷爷种菜只是为了锻炼身体;而我妈的确不爱吃肉……
……
后来我妈说,从我太爷到我爸,从来没有为钱的事发过愁。清末我太爷变卖了山西大同老家的祖产,带着太奶和三女一男四个孩子来到了长春,后来又生了一男一女,在长春扎下了根。清廷被推翻建立民国,后来东北又成立了伪满洲国,中间我太爷都在仕途起起伏伏,后来参加了解放战争,支持过抗美援朝,当过政协委员。后来我爷爷这辈人开始经商,与苏联人做生意,后来用开发房地产,还开过饭店和澡堂子,不想殊途同归,爷爷最终也当上了政协委员。
姥爷和爷爷其实是生意伙伴,所以我妈和我爸也算是青梅竹马,我有两个舅舅,他们继承了姥爷的生意,市中心的“博伦大厦”就是姥爷的产业,还有周边一百三十多家门店,这其中我妈的股份转给了我,所以我每年的企业分红才能有我爸工资的二十几倍。
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富二代”。
在我上了高中后,已经彻底明白,我可以不为上大学发愁,不为事业前途发愁,似乎也可以不为任何事发愁,就因为我是个“富二代”。
但这种兴奋感只延续了几天,因为很快我又有了新的问题,甚至比物质上的匮乏更加可怕。
前面也说了,我发现很难拥有一个完整的学生生涯的人生轨迹!
……
我当时是不可能想到这些问题的,只感觉陷入了莫名的迷茫,处在不稳定状态之中。现在想想,实际上不管是“匮乏忧郁症”还是“选择焦虑症”,不过是问题的一体两面——说到底就是一个少年对“自己可能与众不同”的忧虑。
我最害怕有一天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爸爸直接告诉我,“明天不用上学了!”——至于理由是“无力支付学费”还是“马上准备出国”都是一样——人生突然来个急转弯,我只是不想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