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了,也就是西历1928年,汉生已经周十四岁,虚十五岁了,到了“上天入地”的年纪,领着一群半大孩子,把揣骨疃堡搅得天翻地覆,俨然一个混世魔王,十里八乡谁见谁怕。他不是把老实孩子打了,就是把人养的鸡偷走烤了吃了,再不,就是把人家猪圈拆了,观看一群人追着一群猪满村狂跑,一天到晚惹是生非,现在,除了玉富煌,谁都管不了他,不过,好在玉富煌很疼他,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每次惹事,玉富煌只是不疼不痒地训斥几句,大不了罚跪一会儿也就没事了。汉生是玉富煌的心肝儿肉,所以,碍于玉富煌的情面,大家对汉生是能忍则忍,可他也就越发地天也不怕,地也不怕。
那时正是小满前后,早晨的日头刚爬上来没多久,两个庄稼汉,一老一壮,驾着牛车,在田间地头耕作,老农在前且行且摇,金黄色的谷子种籽,于耧斗中分贯而入土,壮年在后拉着石筒,压平刚播种过的耕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话,说的正是汉生。
这一老一壮,是父子二人,父名阳谷,子名阳茂,自阳谷的祖父一辈开始,就是玉家的佃户了。
阳茂仰头擦了把汗,皱眉道“偷偷给驴喂泻药,咱家那驴现在拉稀拉得都快瘦成狗了,驴倒是没死,可我快被气死了,哪天我逮着那小子,非好好收拾他一顿,让他长点记性”
阳谷缓缓道“你呀,少胡来,咱几辈子给人家当佃户,种人家的地,吃人家的饭,大事小事照顾咱,老爷对咱家不错,又宽租又减粮,灾年救济咱,振青大少爷一死,老爷就剩这么个宝贝孙子了,你不体谅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惯着点就惯着点吧”
阳茂道“爹,忍忍忍,就算有天大的恩,那也是老爷的恩,不能由着这小子这么操磨人吧?再不管教,他就真成了恶霸了”
阳谷道“管教也轮不到你管教,你就是个种地的,种好你的地就得了”
阳茂满脸委屈,道“爹啊,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我是个种地的,我也想把地种好,可我能吗?你忘了去年我是怎么过得了?那个魔王不知道从哪儿学来个词儿,叫‘拔苗助长’,带着一帮狗崽子拔了我一亩地的苗,我逮住他问他干什么,他说助我一臂之力,气得我呀,你说,我算够忍了吧?闹得我一夏天睡在地里,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生怕他再把那四亩苗给我拔了,因为他呀,我这辈子把这词儿记死了,到棺材里我都忘不了,哼,拔苗助长呢,你说,我能种好地吗?你看吧,今年等苗长出来,我还得睡地里,要不又被助长了”
阳谷长叹道“哎,这孩子,就是太淘啊,啧,老爷怎么就没想着管管呢?”
阳茂附和道“是啊,淘出圈了,哪有这样的”
正说话间,远远跑来一群孩子,阳茂叉腰而立,冷笑道“爹,说阎王爷,阎王爷就来了”
汉生带着一帮孩子跑过来,一头汗,喘气道“阳爷,茂哥,忙着呢?”
“种地”,阳谷笑着指了指犁,又问“小少爷没上学堂去?”
汉生摇头道“别提了,前几天城里住的东北兵跑了,又来了一帮山西兵,乱得很,我昨天就回家来了”
阳谷关切地问“小少爷这是去哪儿?”
汉生从另一个孩子手里拿过一只鸡,揪着鸡脖子,鸡受了惊不停扑扇翅膀,他乖巧地一笑,道“专程找茂哥,这是送茂哥的!”他恭敬地把鸡递上。
仿佛和那只鸡一样,阳茂也受了不小的惊,连连摆手道“哎哟,少爷呀,我们这吃荞麦糊糊的肚子,不敢乱沾油星的”
汉生说话像个大人一样,道“知道,不是给茂哥你吃的,我们刚从林子里抓的鸡,茂嫂刚生了孩子,这是送茂嫂的,给茂嫂补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