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生恨不能一股脑把心肝脾胃肾掏出来,让壮汉看,让他鉴别,自己的心肝脾胃肾都是干净的,他并不是故意要害死他们,汉生道“我住在段家,算是段家的人,你们来到段宅的事,也是我告诉段三爷的,是我害了你们”
壮汉沉默良久,才把汉生拉起来,道“其实,我从茶馆儿里,听他们叫你少爷,我大概就知道一些了,你不用自责,就算你不说,段向发也早晚要知道,要怪,就只能怪我们把事儿想得太简单了,我们没想过,这些资本家,这些财主儿,心会这么黑,可惜了那三个兄弟,他们白死了”
汉生默然不语。
壮汉叹口气,道“算了,我们斗不过你们这些有钱人,告辞了”他一拱手,转身便走。
汉生想留住壮汉,可他慌慌忙忙不知道怎么该留住他,随口道“哎,大哥,你……你有钱吗?”
壮汉一怔,回头道“没有”
汉生道“我……我没钱了,一天没吃饭,我有点儿饿”他说得真诚,壮汉居然也信了他这些毫不合理的话。
壮汉道“你怎么不回家去?”
汉生道“我不太想回去”
壮汉犹豫一下,道“你……你……不嫌弃的话,去我家里吧,家里应该还有点儿吃的”
汉生欣然道“好啊,走”
壮汉带着汉生穿过大街,径直向城南走去,路上,汉生得知,壮汉叫王天存,学过武艺,年轻时就出来扛大个儿,干苦力,后来在向荣的煤矿里当矿工。
汉生还以为天存家是城中哪个偏僻地方,却没想到越走越远,竟出了城,仍不断向南,最后,到了郊外的一间破败不堪的小土窑前,土窑不用木料,因而穷人易筑,大多数穷人都住土窑。
屋里有草毡、草席、被褥、油布等物,大多陈旧发黄,不过倒算整齐。
天存向隔间大喊一声“桂香!”,隔间走出一妇人,寒酸清苦,道“你回来啦?”
天存点头道“回来啦!桂香,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恩人,你快去弄两碗糊糊来,恩人饿了”
桂香道“行,稍等着一会儿,马上就好”
汉生点头道“诶”,桂香到里间推火起灶,熬起了糊糊。
天存道“小兄弟,你是金贵的人,我家里穷,没啥好吃的可招待,你凑乎吃一点”
汉生道“大哥,我不知道你过得这么苦,我刚才骗你了,钱我有”他说着便掏出张一百块的银票,放在桌上,道“你拿着吧”。
天存看都没看,冷冷道“你赶快拿起来,要不然我把你赶出去”
汉生只好拿起,道“大哥,你们……你们工人干嘛闹事”
天存半垂着头,苦笑一下,道“你不是劳苦命,生下来有吃有喝有穿,不用劳动,你不清楚穷人艰难!穷人从一生下来,就一辈子欠有钱人的,一天不干活,就得挨饿了,我们罢工闹事,就为了挣几口饭”
汉生瞪着破旧桌子的一角,沉默。
天存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道“结果谈判不成,还死了几个”
汉生道“大哥,跟你一起来的那三个人就……”
天存接道“人如草芥,死就死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那不是三条人命,而真的是三根儿草一样。
汉生问道“大哥,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他偷偷把那张一百元的银票扔到桌子下面。
天存摆摆手道“算了,不争了,穷人的命再贱,那也是条命,我犯不上为了几块钱,折到他们手里,斗是斗不过他们了,可日子总得过,我打算学点手艺,当个手艺人,也能养家糊口”天存描述的未来,充满了无奈和凄凉,可他说出口,却平平淡淡的,大概是看惯了吧。
天存的平淡,于汉生而言,是一种释然,在天存宽阔的胸怀中,汉生的罪责感终于一点一点消散了,他吃了一整碗难以下咽的糊糊,说什么也不吃了,其实,就算他要吃,天存也没多余的给他吃了。
汉生起身道别,天存送了他一段,临别道“汉生,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你给我的感觉,你和其他有钱人不一样,你不欺负穷人”,看,在贫苦人眼中,能不欺负穷人,已经是一种很好、很特别的品质了。
汉生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大哥,你抬举我了,其实我也欺负穷人,不过,我不光欺负穷人,有钱人我也欺负呀”
天存一愣,马上又笑了,道“按说我不敢高攀,可你一直叫我大哥,那我就姑妄叫你声老弟”
送走汉生,天存回到家,桂香递上那张一百元的银票,道“我刚才收拾碗,这银票就在桌子底下”
天存拿来银票,沉思道“人家这是来可怜咱来了”
桂香道“那这钱怎么办?”
天存道“这钱咱不能要,你说呢?”
桂香犹豫了一下,扭头叹一声气,道“不要就不要吧,你还给人家也对”
天存点头道“我明天就去还给他”,桂香转身进了里间。
天存刚把银票揣起,忽听屋外脚步窸窣,紧接着“砰”一声,门被撞开,七八个打手跟着寒风一起灌进屋里来,正是阿六一伙人,阿六最后进屋。
阿六环顾土窑,道“王天存,住这种破地方,找你可真不容易”
桂香听到声音,从里间走出来,木然瞧着阿六一伙人,她对什么都是淡漠的,此刻,好像也意识不到任何危险。
天存喝道“回去!”桂香一怔,就要往里间走。
阿六哈哈一笑“放心,谁也跑不了!你跟谁作对不好,偏要跟三爷作对,跟董事长作对,给我打!往死了给我打!”,众打手掏出了棍棒,张牙舞爪,一拥而上。
当先的打手,见天存粗壮,有点惧怕天存,径直朝桂香扑去,挥起棍子,照头便打,天存眼疾手快,一把将桂香拉到怀里,那一棍子打空了。
天存身上也挨了几棍,他牙咬得“硌硌”响,突然从草毡下面抽出一把砍刀来,当场砍死一个。
阿六一伙人顿时怯了,争相夺门鼠窜,天存又砍死一个跑得慢的,剩下的跑了出去,阿六低声喊道“分头跑!”
天存要追出去,桂香拉住他,惊恐地叫道“天存,别追了,别追了!”
天存瞪着血红的眼睛,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杀干净这帮畜生,明天就带你远走”,他甩开桂香,顶着寒风追出去,又砍倒一个。
天存越杀,眼睛就越红,追的就越远,阿六和另外七八个人躲在土窑后,望着越跑越远、成了一个黑点儿的天存,道“他妈的,真是彪啊!幸好带的人多!”
另一人道“六哥,你这一计,是调虎离山吧”
阿六道“离他妈的蛋!别整酸的!你们他妈都是怂包,把人放跑了,还死三个,等着三爷收拾你们吧!”
众人面面相觑,露出惶恐之色。
阿六沉声道“都给老子听着!回去之后,谁都不许说出去!问就说王天存那土鳖跑了!听到没!”
众人忙不迭地答应了。
阿六狠狠吐口唾沫,道“别闲着!给他来个后院起火!十二,你放风!盯紧点!其余人给老子上!快点儿!”
屋外夜色渐浓,天存拼命追赶着几个打手,他跑得久了,喘气有些困难,再加上有伤在身,体力也不支了。
天存又奔了一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四下苍茫,空空的旷野上,立着一根掉光了枝叶的老榆树,模样凄惨,周围只有寒风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沸腾的血慢慢凉下来,理智也恢复了一点,天存看着那几个打手狼狈逃走,自己也扭头往土窑跑去。
离土窑还有一里时,就远远看到前面火光冲天,土窑与旁边的茅屋,漫出滚滚黑烟,天存疯了一样跑过去,浓烟大火熏得他无法近身,天存提着砍刀,狂躁地喊了两声“桂香!”,他绕着屋子四处转,他在找人,可一个人都没有,火光把他的眼睛照得分外鲜红。
天存提刀守到后半夜,火才渐渐熄灭,他进屋去,焦热之气,扑面而来,屋里的四壁被熏的黑乎乎的,炕上是桂香的尸体,焦黑的衣服,零星搭挂在身上,模样几不可认。
屋外天色渐亮起来,天存把桂香埋在土窑不远处,在埋桂香的小土丘前,天存长跪不起,他的魂魄仿佛逃出肉体,在苍凉的天空游荡,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滑出两滴泪来,这可能是因为眼睛太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