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她之所以让夭兹人记恨,也是为了保护六道众生。不过他相信她会看开的,她是个乐观坚强的女人。在认识他之前、在他死后,都会无畏地活下去。
这时听她道:“我刚才同鹰护法说了,景萧长老曾告诉我,曜武智的阿赖耶识一直在损伤你的本元。若再不想办法把它弄走的话,恐酿成大祸。”
原来是这么个原因,铮引想。“它离开我,由谁来接呢?”
“接个屁!”她咬牙切齿地说,“祸害人的玩意儿,早灭了它就对了。”
铮引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带着曜武智菩萨的阿赖耶识,可也能猜到这东西事关重大,否则上次梓溪也不会那么大费周章地把他绑了去。
“你放心,”她说,“我们大家都会想办法。”
若是今早听她这么说,他也许会重燃信心。可现在她人虽然站在他面前,却已注定和他再无交集。什么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什么叫形单影只,生无可恋?今后他要面对的,是一年半载还是百千万世,又有多少差别?
“我还有事,”他对她说,“你们若需要什么,叫门口的人来找我就行。”
铮引说完离开舰桥,回到自己在楼上的房间。他在靠窗的桌边坐下,望着窗外清冷寂静的夜空。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来报,说境初公爵求见。
“请他进来吧,”他淡淡地说,“我正好也要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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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初跟在士兵后面,沿着窄小的木楼梯上楼。船并不很新,木梯边缘已经被磨得有些凹凸不平,头顶吊着的小灯随着船的行进微微摇晃着。每次境初去到这种密闭而有年月的场所,就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他甚至能感觉到过去所有在这里出没过的人,他对他们一无所知,却不陌生。
然而只需一次不幸的战役,这艘船及船里承载的年月就可以终结。
主帅的房间并不大。一张能坐三人的桌子靠窗摆放,两个固定在墙上的橱柜,一套分上下铺的行军床。境初不认为会有人和主帅睡上下铺,但他听魅羽提过,这是修罗的风俗。时时刻刻,都要记得自己军人的身份,记得自己的那些战友。
境初只见过铮引一面。那次五天主会议上,铮引和鹰裘自始至终站在涅道的身后。魅羽原本坐在百石身边,被涅道叫过去后坐到铮引前方。二人没说过话,相互间的信任却是写在脸上的。
那之后境初曾琢磨过多次,这二人算是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当然有男女之情在里面,无论她怎么否认。而今日一见之下甚至可以断言,铮引对她用情之深乃世间少有。此外,战友的情分和默契也占了很大的比重,虽然二人看起来性格截然相反。让境初最不能放心的,其实是这第二点。男女之情可以转淡,生死之交刻骨铭心。
“不知公爵找我何事?”铮引请他在桌对面坐下。
修罗男人单看五官,是挑不出帅哥来的。但因为身材高大健硕,整体看上去并不输于其他世界的男子。然而境初觉得铮引此刻的样子看着很疲倦,尤其是气色非常不好,不知是否染病在身。
“我想问问挣将军,是否需要兵工厂?”
铮引听后愣了下,像是完全没有料到境初会说到这上面。“公爵的意思,是要送修罗一座兵工厂?”
“不能完全算送吧,”境初望着面前的茶杯,“只能说可以帮你们建。由我们空处天出技术和部分核心材料,其余的厂房设施人员等,还得你们自己负责。”
上个月境初被救走,见到空处天皇帝时,同皇帝提出了这个想法。空处天一直以来没有同其他世界有太多接触,然而最近的高维人事件表明,六道是个存亡与共的整体。比如这次的危机,是无所有处天的人为了群体越境,先去祸害人家高维人的世界。高维人则放夭兹人进六道,并同人道的喇嘛国僧人勾结……
修罗虽然还未同空处天结盟,但一直以来算是在保卫六道的和平,同时掌管着军事要塞前庭地。修罗军勇猛善战,吃亏在科技力量落后上。没接触他们之前,境初也对这些虎狼之师存有戒心。但通过魅羽了解了涅道铮引这些人物之后,他发现修罗人多是至情至性、恩怨分明的类型,并非贪得无厌、恃强凌弱之徒。
铮引闻言,也望着他面前的茶杯。“公爵这算是——下聘礼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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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轮到境初发愣了。他本以为铮引听到自己这个提议,一定会高兴得立即接受。聘礼……想想好像确实也有这么个意思。魅羽虽然从未同他提过,但他很清楚她最想从他这儿得到的就是兵工厂。至于他的钱、空处天的高科技玩意儿、公爵夫人的幸福生活,这些对别的女人最有吸引力的东西对她却是次要的。
另外,修罗和龙螈寺都是她的娘家。龙螈寺的景萧长老和鹤琅堪布,虽是同陌岩最亲密的人,却一早对他亮了绿灯。至于涅道,按说管不着她的婚事。可那个魔头认准了的理儿,谁敢有不同意见?
之前在龙螈寺的时候,魅羽给他看过她的“婚纱”。是涅道给她做的大红喜服,胸前用金线绣了只兔子。反正不管她和谁结婚,就只能穿这件。所以对修罗人还是不要缺了礼数。至于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基本上算涅道的代表,是情敌也是亲家。
当然了,魅羽还有个兮远师父。不是说这次王母失踪,已经有人去请兮远了吗?待会儿若真的见到了,境初还得仔细着把这关稳稳妥妥地给过去才行。想到这里,突然觉得礼物准备得少了。
“也可以算是聘礼吧,”他说。虽然空处天主要出技术,物质上的花费不算太大,但毕竟是他个人出资。
铮引的目光离开茶杯,同他对视。境初能看得出,铮引是个高度近视的人,然而这一眼像是望穿了自己。
“我不同意,”铮引说。
“为什么?”
“你心不够诚。”
我不诚心?境初想要反驳,又打住了。好吧,对面坐的这个人是他情敌,照理说他就算对谁推心置腹也不能对他。然而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心底确实埋着根刺。除了铮引,似乎又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倾诉。
“你觉得……她和陌岩的关系怎样?”
“她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他,”铮引几乎是脱口而出。
没错,境初也是这么想的,虽然事实让人难受。“如果换成你同她在一起,你会介意这点吗?”
这么问很不厚道,尤其是他知道铮引对她的感情。
“我虽然年幼时便失去双亲,”铮引说,“但我一直没忘了他们。你也没忘记你前妻,对不对?”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从来也没把魅羽当做我前妻的替身,可是……”
境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同一个几乎算作陌生人的修罗男人说这些,然而他已经无法回头了。“每次她望着我的时候,我都觉得她是在望另一个人。”
他把脸微微转向窗外,眼睛有些刺痛。怎么会在外人面前哭了呢?简直岂有此理。
铮引并没有立刻答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觉得,人和人能分得清彼此吗?”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
“陌岩不仅是她的情人,也是她的老师。可以说,如果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的魅羽。无论她是否记得他,无论她如何对待其他人,这都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也无需改变。
“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生命中其他人留下的痕迹。有天他们会离开,但又没有真正离开,他们已经变成了我们的一部分。对我来说,如果有人和我天天住在一起,同我生儿育女,那她不就是我的女人吗?你们这些读书人,容易把简单的问题想复杂了。”
这番话,把境初说得彻头彻尾怔住了。一直以为修罗人都有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或许他们是简单,但正因如此,反而能看透生命的本质,不为表象所迷惑吗?
“倘若不是我的生命只剩下几个月了,我不会看着她在你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许给你。你的聘礼我们收下了,公爵。你是个幸运的人,希望你能珍惜你的运气。”
“谢谢你的一番话,”境初说。同时他也意识到,不只是陌岩,铮引也会作为魅羽的一部分,永远留在她心中。
二人正说着,窗外传来魅羽的声音:“这块板儿不行吧?钉那儿不对称啊。”
一个士兵说:“大仙女,就先凑合着吧,不散架就行。”
“你再给我几个钉子。”
没过多久,窗外便有魅羽如壁虎般爬过。路过这间屋子时,她左手扒着窗沿儿,右手拿着把锤子,嘴里像狗一样叼着块大木板,忽闪着眼睛看了看屋里二人。由于不能开口说话,只是“唔”了一声就走开了。
片刻后,船身某处传来“邦邦邦邦”的敲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