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内。
炭火已是将天子这些日子练习所书的字画全部焚尽。
两名宦官将炭盆端出,殿内只余下纸墨烧尽的味道。
眼见字画全部烧掉,官家压抑的心情似好一些,当初沉溺书画的负罪感经过这么一遭似乎便减轻了一些。
章越道:“陛下,如臣所见,这国家的兴衰,国势的如何,其实与陛下每日多练半个书法字画,其实其中并无瓜葛……”
官家闻言一愕。
章越继续道:“反而陛下适当纵情一下还是有好处的,比起大兴土木,广纳后宫的皇帝而说,陛下束己有道,有时候绷得紧不是一等好事。臣所言粗直,还请陛下见谅。”
官家脸上的神情稍稍转换道:“卿所言极是,朕采纳你的忠言。”
章越道:“至于韩绛在此拒绝相位,实乃为了顾全大局,陛下知道在免役法上,韩绛一直主张免收下户免役钱和宽役剩余钱的,一旦拜相必然与王安石有所冲突。”
“王,韩两位相公,一位用法急,一位用法缓,虽都有革除积弊,推行变法之志,但二人并相着实难以相容,二人并相之后恐有政出多门,此岂非误了大计,若易相,则担心坏了大政,故臣以为韩公辞去相位多半是出自这般情由。”
官家听了章越的话深以为然地道:“不错,韩相庄严尊重,为官亦有长者之风,实有大臣之体。”
听官家这么说,章越道:“陛下圣明。”
章越明白韩绛的路走宽了,这一次辞相不仅卖了王安石的人情,最要紧的还是给了官家一个非常好印象。
在天子眼中一个大局为重,相忍为国的形象便这么出来了。
皇帝对你的信任,远远比你身在什么位置更重要。
官家道:“本朝宰相向来是由现任执政与前任宰相中具其一,韩绛是朝中唯二支持变法的宰相,朕不忍变法之事存废,故而有意用他,如今他也肯辞去相位推举王安石,此事朕记在心底。”
果真如章越所想,官家用韩绛取代王安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支持变法,同时也可以防止保守派复辟。
官家对章越又道:“韩绛在为宣抚使时重蕃军轻汉军之策,令朝野上下多有微词,但确实招揽了不少蕃户,削弱了西夏之力。当初罗兀城之战虽无功而返,但也令西人元气大伤,至今仍未恢复,再无主动攻打本朝之力,如今西夏之请和,皆韩绛之功,似李清臣之语,朕甚薄之。”
章越听了心想,官家这一句可谓定了韩绛的功过,之前罗兀城之战后,朝野上下对韩绛是骂声一片,韩琦的侄女婿李清臣当时在韩绛的幕府,写了一大堆不利于他的小材料,对韩绛的名声造成了负面的影响。
天子对李清臣之语,说明朝廷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定论,罗兀之战韩绛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李清臣之辈不必再嚼舌根了。
章越道:“陛下圣明,臣回去后必周知众人。”
官家这话不是说给韩绛,也是借章越之口再道给韩绛,安抚重臣之心,这往往比亲自夸奖更有用。
官家见章越心领神会也是暗赞他深悉朕意。
官家道:“再说说你的安排,既是韩绛辞相,你又与王安石不协,便是打定主意了请郡是吗?”
章越道:“回禀陛下,臣便是此意。”
“若朕坚持仍要你回熙州,你愿去吗?”
章越道:“既是陛下钦命,臣自是万死不辞,只是……”
第一次辞是假辞,这次若再辞,便假辞成了真辞。其实章越早已知道方才宰执会议已是早就点中了自己去西北,如今就是与皇帝讲斤两的时候了。
官家道:“只是什么……你要钱要兵要粮,朕无不应允。”
章越道:“陛下这么说,臣就斗胆直言了。”
“但说无妨!”
官家闻言精神一振,不怕章越给他提条件,提条件说明西北局势还有得救,如果章越不提,他倒担心他去西北出工不出力,敷衍于他。
想到这里官家坐回位上盯着章越,这一刻他有那么一丝精神抖擞。
章越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臣请先拨一千万贯钱给臣!”
熙河开拓第一期,朝廷已拨一千五百万贯作为先期军费。在嘉右时这是朝廷四分之一的国库财政收入。
韩绛熙宁四年时打罗兀城时,也不过用七百万贯,当时搞得河东,陕西二省民不聊生。
而如今章越在熙河的开拓其实已远超了韩绛当初打罗兀城。
一期是一千五百万,二期是一千万,加在一起便是两千五百万,足够打三个罗兀城之战了。
但见官家道:“一千万贯足够吗?朕给卿一千五百万贯!这钱从内库这里给!”
官家霸气十足地言道。
没错,王安石变法虽有敛财之名,但确实令眼前这位皇帝腰杆子硬起来了。
皇家内库原先已是空得见底了,可如今呢?
章越听说官家修得景福殿内库一共三十二间,如今已是堆满变法积聚而来的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