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八月癸亥(初二)。
经筵再次在集英殿中举行。
在京的辽使耶律琚、西夏使嵬名谟铎、高丽僧官释义天,都被邀请在集英殿内旁听。
宰执大臣及在京文臣待制以上、武臣遥郡以上都被邀请在集英殿中列席旁听。
今日经筵,以《礼记》为主。
因有外使在,所以,主讲人临时换成了程颐。
范纯仁、吕大防,作为辅讲,苏辙、吕希哲担任次讲。
礼记乃是儒家五经之一,是儒家最重要的经典与核心的经书。
整部《礼记》与其说是一部学术著作,不如说一部儒家意识形态集大成的著作。
在这部经典中,可以找到所有儒家思想的主张。
反过来说,其实也可以拿它来,伸张自己的所有主张。
所以,无论是王安石新学还是张载气学、二程理学……
都和《礼记》纠缠在一起。
后世的朱熹,也是从礼记之中,挑出了《大学》、《中庸》,凑出了四书五经的豪华天团,从而开启了明清八股文的时代。
程颐讲礼,自然是天下有数的大师。
所以,讲完礼记开篇的第一章《曲礼》的第一部分,他就停下来,看向赵煦,恭身问道:“臣恭问官家,可懂其中之意?”
赵煦微微颔首,起身以弟子之礼,按照礼节的要求,正立拱手,答道:“回先生,朕略懂一二矣!”
整个集英殿上的群臣,包括辽使、西夏使,都侧目以对。
就算是提前教过了,提前准备过了。
这也很难得!
尤其是动作这么标准,更加难道!
程颐当然不敢受,连忙避辞一旁,拱手拜道:“请陛下示言之……”
赵煦微笑着,缓缓道:“先生所教,朕大抵以为如此……”
“《曲礼》上说啊,一个有地位的人,心中要时刻有一个敬字……”
他慢慢说着,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整個大殿,顿时安静的只剩下他的声音。
“傲慢之心不可产生,欲望不可放纵无拘……”
“对于道德才能生于自己的人,要亲近和尊敬他……”
“对于自己已经学会的知识,回答别人时,应归功于师友,不可将之视为自己的发明……”
赵煦说完,拱手再揖。
程颐和其他经筵官,立刻拜贺:“陛下仁圣,天下之幸也!”
殿中群臣,集体对帷幕后的两宫,再拜称贺。
辽使和西夏使,虽然被分开安排,坐在殿中两侧。
但他们同时低头,都感觉到了一点危机,同时也在心中庆幸:“还好……还好……”
“只是读书厉害而已!”
汴寇(南蛮)本来就走的文化取胜的道路。
要是打仗是看孔孟文章,那么,大辽(大白高国)早就被汴寇(南蛮)灭了无数次了。
然而,赵煦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他抬起头,看向程颐和其他经筵官,然后看了看群臣,继续道:“朕蒙诸位先生赐教《曲礼》……想起了前两日,太皇太后、皇太后,教朕读《邹忌讽齐王纳谏》……”
“朕以为,其与先生等今日所讲之经义,有异曲同工之妙!”
“皇考英文烈武圣孝皇帝,也曾教诲于朕:人主当以纳谏为第一,听谏为要!”
于是,赵煦睁着眼睛,看向程颐,也看向范纯仁、吕大防、苏辙等经筵官,正立拱手,标准的礼记弟子对师长的礼仪,问道:“未知诸位先生以为,《礼记》这一段,是否就是在讲,人主当虚心纳谏,倾听人臣之声,然后权衡左右,反复切磋,然后方能实施?”
程颐咽了咽口水。
这是他第一次,给这位陛下讲经筵。
尽管他已经做好了足够多的准备,尽管之前天子以通俗语言解读《礼记》也给他足够多的缓冲。
但天子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对圣人经义的感知。
依旧让他震撼不已。
良久,他才恭恭敬敬的拜道:“陛下发仁圣之问,阐圣人微言大义……”
“臣为天下贺!”
其他经筵官,纷纷拜道:“臣等为天下贺!”
殿中大臣们,集体持芴,向着在集英殿帷幕中坐着的两宫再拜:“天子仁圣聪俊,实乃是两宫慈圣保佑拥护之功……”
“臣等为天下、社稷贺之!!”
两宫此时此刻的心情,无比灿烂。
特别是太皇太后,有些飘飘然,难以自抑了。
但……
这位太皇太后不会想到,也就是在这个经筵上。
无论是文臣,还是武臣,都有人在心中,起了一个不该在这个时候起的念头。
这些人几乎都在心中暗暗想着:“再过两三年,或者四五年……”
“天子渐壮,两宫可以归政矣!”
不是一个人这么想,是一大批人都在这么想。
而且不分是新党,还是旧党,都有一大批人在这样想。
天子,只要表现出了他可以掌握朝政,可以驾驭权力的能力。
那就应该归政!
何况,当今天子,如此聪俊、如此神武!
这就是人心,妙不可言,变化无穷,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在大宋这样的文臣体制下的王朝,其力量远胜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