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遵惠摇摇晃晃的举着酒杯,对着章惇微微躬身:“愿请经略相公,满饮此杯。”
章惇微笑着也举着菖蒲酒,回了一礼,然后一饮而尽。
趁着这个时候,高遵惠就凑到了章惇面前,低声道:“经略相公,嗝儿……官家……官家托我给您带句话。”
章惇眉头一扬,咽了咽口水。
他当然知道,这位国亲有着一条可以和汴京城直接联系,直达御前的特别联系方式。
就像是在熙河的高公纪、向宗回一般。
“官家言……”
“请相公在这广西,暂且忍耐半年……”
“嗝儿……官家言,必不负卿!”
章惇听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压低声音,对高遵惠道:“请国亲回禀官家……”
“臣惇一切谨从官家指挥!”
在心中,章惇则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虽然他其实一直有猜测。
但这是第一次被证实——官家,其实一直有暗中关注他,甚至对他寄以厚望!
章惇知道,这只能是先帝给官家的嘱托。
同时,章惇也终于明白了,高遵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
原来,在背后支持他的,根本不是大部分人猜测的太皇太后。
而是官家!
在一开始,就是如此!
真不知道,小官家是怎么办到的?
难不成真是鬼神之力?
若赵煦在这里,肯定会告诉章惇——不,那是钞能力。
大宋外戚,只要有钱捞,就一切好说。
这是他们的天性。
……
汴京,皇城大内,庆寿宫。
端午宫宴,渐渐进入尾声。
入宫的命妇们,已经相继拜辞而去。
关系一般的宗室,更是早早的识趣拜辞。
剩下的,就都是赵煦这一支关系密切的人了。
嗣濮王赵宗晖,作为英庙在世的长兄,自然是被安排着,坐在最靠近赵煦的地方。
然后是大宗正赵宗晟,同知大宗正赵宗景。
接着是仁庙在世的两位公主——周国大长公主及其丈夫钱景臻,以及魏国大长公主及其丈夫郭献卿。
在这两位公主的对面,则坐着英庙依然在世两位胞妹。
延安郡主及其丈夫供备库使曹诵,以及建宁郡主与其丈夫左藏库使刘承绪。
这两位郡主中,以延安郡主身份最为特殊。
因为她是英庙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在这两位郡主身边的,则是先帝的胞妹,赵煦的亲姑姑,冀国大长公主和其丈夫驸马都尉、密州观察使张敦礼。
已故的燕国大长公主的丈夫王守约,则坐在张敦礼的身边。
徐王赵颢、荆王赵覠,则带着入宫的家小,坐在了这两位公主的对面。
看到了吧!
皇室关系,就是这么的错综复杂。
这也是赵煦,一直要优容曹家、刘家、杨家这些过气外戚的原因。
他们是过气了。
可底蕴还在呢!
这些家伙,成事是肯定不行的。
但坏事的本领,却一直大的很。
熙宁以来,他们在朝堂内外,搅风搅雨,在宫里面上跳下蹿。
不把这些人喂饱了,根本别想做事。
当然,也不能一味优容,该敲打还是要敲打。
不然他们就会得意忘形,肆无忌惮,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看看现在,那几位驸马都尉,一个比一个乖巧。
特别是在太学经过深造和熏陶后的郭献卿,坐在魏国大长公主身边,夫妻如胶似漆,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待到宴席将尽,魏国大长公主,领着郭献卿来到帷幕前谢恩。
“太皇太后、皇太后慈圣,皇帝陛下加隆恩于臣妾……妾恭谢隆恩!”
郭献卿立刻跟着叩首,就像一条小狼狗一样,乖乖的贴在了自己女主人身后。
帷幕内的两宫和赵煦,看到这一幕都笑了起来。
“看来,太学儒学教化熏陶果然有效!”太皇太后打趣道:“老身看到公主和驸马都尉和和乐乐,就很开心,来日再见周太妃时,也终于能有交代了。”
“这都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慈圣关爱,官家关怀之故。”魏国大长公主小心翼翼的摸着自己的肚子。
她已经怀孕了,脸上的母性光辉流露而出,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
赵煦听着,也笑了起来,对郭献卿道:“驸马在太学,学习刻苦,于圣人经义多有认知,朕很欣慰,望驸马戒骄戒躁,潜心刻苦,用心于圣人之学,若如此,朕必不吝赏赐!”
所有人顿时都笑起来。
特别是那几位公主、郡主,都笑的很开心。
对赵煦,她们是最满意的。
因为,赵煦是真的肯给她们做主,也真的愿给她们撑腰的。
王诜的下场,震慑着其他人,极大的提高了这些公主、郡主在家里的地位。
而赵煦对王守约这个模范驸马都尉的亲近、提拔和重用,则激励着她们的丈夫,进一步提高了她们在家里的地位和话语权。
对郭献卿的处置办法,则告诉着所有人——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宫里面还是愿意对亲戚们,抬一手的。
而这些公主、郡主,则反过来,也利用着她们在两宫面前的影响力,给赵煦说着好话。
可谓是互取所需,各得其需。
郭献卿在太学这几个月,在棍棒教育下,已经服服帖帖了。
他当即乖巧的拜道:“陛下厚爱,臣当百死报之!’
他是聪明人。
自然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一个怎样的选择?
进,就是浪子回头,又一个周处。
有机会上国史,青史留名,成为佳话。
他要是不听话。
呵呵!
那就是冥顽不灵,无可救药。
连君父的爱和圣人的经义都救不了的人,只会被千夫所指,整个家族都会被他连累。
大概率最终只能和王诜一样,落得一个惨死异乡,连祖坟都不敢葬的下场。
孰轻孰重,郭献卿自然分得清楚。
所以,他的乖巧,其实泰半是装的。
但他自己明白,他必须装下去,装一辈子。
这叫‘潜虽伏矣,亦孔之昭’。
乃是诗经所说,也是中庸的名言。
看着魏国大长公主和郭献卿再拜而退,赵煦就看向两宫,说道:“太母、母后,今日是端午节庆,朕见到诸位宗室亲长,都和和乐乐,心里面也很开心。”
“所以,想和太母、母后,讨个吉利,给诸位宗亲都推恩一等。”
两宫自然不会拂赵煦的这个美意——本来,宗室遇节庆推恩升官,就是题中应有之义。
区别只在于,关系近一年一迁,甚至一年多迁,关系远的则只能靠着新君登位、立后、立储这样的大典礼才能混上一次推恩。
于是,两宫欣然应允,下诏推恩在场宗室、驸马,皆迁一级或减磨勘三年。
赵煦趁机又说道:“两位皇叔,是朕的亲叔叔,也是皇考的胞弟,还是太母的亲子,朕今日见了荆王长子庆州刺史孝奕,也听说徐王长子,如今只是永州刺史……”
“朕想着,两位皇叔,都是朕的亲叔叔,两位王子更是朕至亲的手足骨肉,理当推恩。”
“所以就许诺了,两位王子,皆为正任的承诺,还请太母、母后成全。”
两宫一听,都笑起来。
太皇太后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只觉得赵煦这个孙子,果然是孝顺友爱亲近宗室的好孙子,连徐王、荆王的子代也考虑到了,还承诺给他们正任官。
于是,太皇太后笑着道:“官家金口玉言,自当如此。”
“只是,朝廷名爵不可滥觞。”
“这样吧……”
“且让两位王子,依制磨勘,却可逐年推恩,越次拔擢,直至正任,无须再以特旨转官。”
这就是要直接打开两位王子磨勘的天花板了——在大宋,一切升迁任免,都有天花板在。
比如说武臣升到大使臣的顶端东头供奉官,文官做到选人第七阶,都会遇到碍止法。
碍止法下,有着规定,需要满足特定条件,才可以转官。
然后,武臣诸司正副使,文臣京朝官,也都有天花板在,也同样需要走一遍流程,满足条件才可以继续转官,升任横行遥郡或者待制。
宗室也是一样的。
现在,太皇太后亲口下旨,撤除两位王子的天花板限制,这就意味着在正任之前,两位王子无须满足其他条件,可以直接转迁。
而按照一般的规律,每年圣节、元旦或者国家大典,他们都可以升一级。
升到正任,五六年左右就差不多够了。
徐王赵颢、荆王赵覠自是立刻出来谢恩。
不过,赵颢是满脸苦瓜,只能强颜欢笑。
赵覠则是欢天喜地,无比雀跃。
这就让帷幕里的两宫见了,心中难免有些想法。
特别是向太后,看着赵颢那一脸不情愿的神色,这让向太后以为,赵颢是不服气,心里面还有非分之想!
于是,她立刻想起了六哥立储前,这个二大王在宫里宫外搞出来的那些事情。
向太后难免握紧了拳头,指甲掐在了肉里。
她可不会忘记,当初荆王赵覠、安仁保佑夫人还有蔡确的生母明氏等在她面前说过的话,报告过的事情。
……
庆寿宫的宴席,持续到了宫门落锁之前。
宗亲公主郡主们,才拜辞而去。
赵煦则留在庆寿宫,陪着两宫说话,顺便,也和陆陆续续来庆寿宫里谢恩的仁庙太妃、先帝妃嫔、皇子、公主们聊了聊天。
等到了戌时三刻(大约晚上八点半),赵煦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便和太皇太后、向太后拜辞。
然后就在燕援的护卫下,回到福宁殿。
冯景自是早已经在福宁殿里准备好了洗脚水。
赵煦的作息,是非常非常规律的。
无论怎样,晚上亥时(九点)之前,一定会上床睡觉。
趁着赵煦在泡脚的空隙,冯景悄悄的低声报告:“大家,中司在今日傍晚带人,进了大理寺官署,将大理寺的架构文牍,全部封存,还有多位御史带人,传唤了大量大理寺和开封府的官吏……”
赵煦听着,睁开眼睛。
傅尧俞今天就动手了吗?
还是趁着傍晚时分?
看来,傅尧俞是查到了些什么了!
不然,他不可能冒这个风险的。
于是,赵煦问道:“中司将人都带去了御史台?”
“嗯!”冯景点头:“听说,侍御史安惇,今夜亲自坐镇在御史台,要连夜突审。”
赵煦听着,就笑了起来。
安惇这个人,聪明的很呢!
只是……
这事情不是旧党搞出来的吗?
这审讯,怎落到了新党的安惇手里?
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低声道:“看来傅尧俞也察觉到了不对啊!”
若非如此,傅尧俞怎会让安惇来负责审讯?
“还是,御史中丞是傅尧俞……”赵煦呢喃着。
要是换一个人,搞不好这案子还真的难办了。
但傅尧俞的话。
这个公认包拯第二,铁面无私的大臣,在意识形态上虽然是旧党,但他不会徇私,是什么就是什么。
所以啊,很快就有好戏看喽!
赵煦抬起头,看着顶梁。
他感觉,这个端午节,真的很有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