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丕寝房轻声唤了几句,都不见有侍婢回应,眼看时间来不及,我便轻推开房门,径直入室,扫视四周,一条镶玉的廓落带正显眼地挂在木衣架上,我正要上前,一阵凉风入帷,吹散榻前珠帘,榻上立刻显露出任霜侧躺午睡的背影,惊得我大气不敢出,慌忙蹑手蹑脚取下廓落带,悄无声息地轻掩房门而去。
刚出房门松口气,侧道转角便出现一个端水经过的侍婢,将我收容廓落带的动作收入眼底。我指了指前堂方向,又指了指怀中廓落带,不再多余解释,轻步离开了内院。
曹植在前堂廊道里等候良久,见我终于拿来廓落带,高兴得不得了,但在手里把玩一二后,便摇头说不好看。
顾不得歇气,我帮忙替他围上,轻笑道:“好歹是件新奇的物什,总能让人眼前一亮,不枉我跑着给你拿来,你且系上试试!”
曹植愉快地跟我谈起堂上出现的宾客,原来,许都的杨修没有来,但丁仪兄弟又来邺城了,还有一向与曹植意气相投的刘桢。
唠嗑了几句,曹植便迫不及待要入堂去跟他的朋友见面,匆匆与我告别。看着少年时代精力充沛的曹植的背影,我唏嘘不已,转身,继续落寞往东阁方向走去。
短短的狭道,不知不觉便走了很久很久。当我抬头,迎面便撞见两个女使。
我认得她们,是长姊曹银院中的人。
“缨姑娘,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问有何事,去何处,两个女使态度也颇为不逊,只催促着我走。预感不是很好,我揪紧了心,瞬间醒了神。可现下不是散学的时辰,蕙兰二人并不在我身边,看来只能靠自己应机而行了。
没想到,女使将我带去了曹丕的后院,从后门刚进去,门就被反锁了,看来即便惊动了邻院的女眷,也没人帮得了我。后院里挤满了仆婢,都是曹丕院中人手,曹银与任霜,正端坐在亭中矮几前,脸色十分难看。
询问方知,是二嫂任霜丢了十分珍贵的首饰。昨夜还从匣中取出看过,今日午后醒来便不见了踪影。而任霜睡眠不稳,从昨夜朦朦胧胧睡到中午,自始至终都不曾让侍婢进来过。只有我适才闯进房中拿过东西,而在门口遇见的女婢,见我从房中出来,急匆匆往外走,遂将任霜叫醒。在此前时刻,任何开门的动静,都是能被任霜听见的,这便意味着,在午时到午后这段时间,只有我一个嫌疑对象。
和任霜的姑嫂恩怨,早在之前就在府中传得沸沸扬扬,包括曹丕因我而掌掴任霜之事。而曹银出嫁前,一直有卞夫人不在时代管内府之权,看她今日这架势,我是难逃一劫了。
“我有什么必要去偷?”
被强迫跪在石地上,我先声夺人,反问在座二人。似乎有充分理由怀疑,这是一场她们有意设计的局。
曹银与任霜对视一眼,揽裙起身,走出亭外,睥睨着我:
“那你倒是好生解释一番!为何首饰不翼而飞之际,偏只有你一人进出?”
“巧合啊,二哥要去前堂会客,我正巧回来帮他拿廓落带……”
“你撒谎!子桓从不用那廓落带,他早就说那东西华而不实,不如送人的好!怎么可能还会让你回来取?”任霜抢白,她扶着汗额,情绪十分激动。
想到曹植之前跟我说过的任氏遭遇,我收了收锐气,平和地解释道:“不是子桓哥自己用,是子建,他要见外宾,二哥说新得了一条廓落带,我便回来帮子建取。”
“方才还说帮子桓,现在又改口牵扯进子建,公子们见外宾穿戴什么,哪用得着你自作主张?”曹银的眼神几乎像刀子一样划刻着我的心,“缨妹妹,你可真是个殷勤之人呢。”
曹银素来对我不忌男女大防而亲密曹植颇有微词,现在提曹植,简直是火上浇油。
“每日都要跟二哥习武练剑,故而我从不爱穿戴姑娘家的首饰,阿姊,我相信你管家的能力,你一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对吗?”
出于对曹植敬爱的长姊的尊重,我决定忍气吞声,不把曹银酸刻的话放在心上。可曹银似乎并不买我的账。
“哦?从不爱?那你头上是何物?”
曹银指的是曹植送我的青莲玉簪,我顺势卸下玉簪,握在手心,看罢两眼便塞进了衽中,盘好的发髻也散落在肩。
“没偷就是没偷,没什么好说的。”
“你——”
任霜急红了眼,流了许多泪,曹银亦拂袖作怒。
看着任霜毫无瑕疵的“演技”,我只觉心凉,便冷笑不已。
什么东西那么珍贵呢?值得你如此痛恨于我?
“你还能笑得出来!?”曹银愈发愤怒了。
我跪直身躯,喊话道:“浮萍寄清水,菟丝附女萝。本无仇与怨,谁令嫂多念!”
院中仆婢相视,默不敢言。明事人都听懂了我在讽刺任霜吃错醋的事,可任霜似乎一心只想要从我这儿逼问出首饰的下落,听我这样说话,掩面哭泣得愈发厉害了。
我从未见过二嫂任氏这般失态的模样,意识到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顿时慌了神,可一时紧迫,也想不出任何脱身的主意。
“阿姊,阿嫂,我真没偷啊!你们……为什么就不愿意相信我呢?”
曹银此刻已然愤懑到极点,她骂道:
“我原本想着,只等你招供便拘禁起来,等母亲回来处置。看来不动家法,你是不会招认的了。母亲仁慈,无论如何都不会真罚你太重,可你现下既如此执拗,桀骜不驯,反复狡辩,我便容不得你!治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的本事,我还是有的!今日我便代出征在外的父亲,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个不知礼数的乡野粗鄙之人!
“来人,上家法——”
很快便有家仆搬来长凳和拿来绳索、长鞭、长棍。看着那些“五色棒”,我右眼皮突突直跳,内心更是恐惧到了极点。
“最后再问一次,崔缨,你究竟把首饰藏哪儿了?”
我红着眼质疑曹银:“阿姊,你是要屈打成招吗?这就是你的管家之道?”
“好,我不屈打成招。”曹银抬手一挥,便有家仆立刻将我按在长凳上趴下。
“我今日便让你长点教训,好让你以后在府里知道分寸,知道该如何与兄弟姊妹相处!”
我尚未品析明白曹银这话中之意,行家法的仆人已将长棍高高举起。
一下!两下!三下!……重重打在了我的身上!
“崔妹妹既已成年,又是习武之身,这二十棍,且好好受着吧!”
日头毒辣,蝉鸣喧闹,四周人声鼎沸,前十棍还能勉强支起半身扛住,后十棍几乎快要收了我的命。每一下都让我眼冒金星,每一下又都让我在痛苦中清醒过来。仿佛掉进了地狱里被反复拉扯,伤口撕裂,全身麻痹。
打到一半时,我听到了院外传来拍门声和呼唤声,我听出来,是秦纯和曹节。可她们显然进不来。
满头大汗把散乱的发丝尽皆黏在脸上,眼眶红肿,脑中嗡嗡直响,双手直发抖,我的头贴紧木板,呼吸越来越急促。
咬紧牙关死不承认也急坏了亭中二人,她们想不到,全程棍棒下来,我默不作声没喊一句疼,甚至连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
棍刑毕,我一动不动地瘫在长凳上,早没了力气。聩聩瞢瞢之际,远远瞧见曹丕曹植兄弟,从前院推开人群闯进。
那时奋不顾身上前的曹丕,对我来说,无疑是大救星,是在深渊绝望坠落时,有一只大掌将我拉住,是在烈火焚身之时,一场倾盆而来的清凉大雨。
而曹植呆若木鸡,只站在原地。
曹丕将我扶起的一刻,不争气的眼泪终于倾泻而下,我哽咽着,只揪紧曹丕的袖口辩解:
“二哥,不是我偷的,不是我……”
曹丕点头高喊:“她没偷!是你自己掉榻缝里了!”
他手中高举的水晶项链,此刻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