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还在思索如何组织语言,最后问外婆:“妈,你在古井开豆花饭馆的时候,是不是……来来往往的人挺多的?”
“是!那个时候新屋基外边隔两道湾子就是鸡爪窝大路,我把馆子开那里天民还抱怨,说每天半夜要从家里挑三挑豆浆过去烧豆花,不下雨还好,遇到下雨,那田坎溜滑!”
“我们那个时候摸着黑就要起来,早上天刚亮豆花就要做好,不然就赚不到头茬钱,要一直忙到下午才得歇,遇到五通赶场,那就更不得了……”
说起这些来,外婆就滔滔不绝。
“你跟周至说过,你们那个时候,常常在豆花饭馆……开会?”
“馆子里边下午过半差不多就没生意了,天均那砍脑壳的就喜欢叫人来坐,天民见不得,就要骂他不做地……”
老爸感觉心好累:“妈,妈你先停一下,这个砍……不这个天均同志,跟家里是啥关系?”
“那是三房那边的小老幺,秀琴该喊幺爸儿。小时候妈跟老汉儿都没了,华轩儿就把他带去蛮州当徒弟,后头听说是当操哥闯世界,不晓得就跑哪点去了。”
“等回来那个造孽哟,跟个叫花子样,娶媳妇都耽搁了……”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还不是游手好闲的各乡乱窜,我看着实在不得行,就跟天民商量,说都是自家的叔伯兄弟,喊到店里头来打杂,那砍脑壳的懒得很,其实没指望他干活,就是找个理由,给他管饭。”
“结果才吃了几天饱饭,腿肚子刚贴点肉,这砍脑壳的又跑了!”
见到老爸的脸色就跟便了秘一样,周至就低头偷笑。
自己前世第一次听外婆讲故事,样子和老爸也差不多,当时三观都被洗刷完了的。
“好在这回没跑多久就又回来了,好像还发了点财,在古井乡后头起了房子。”
“那房子修得才怪眉怪眼哟,啷高啷高的!他还在上头做先生,跟人家宣什么洋主意!我没看出来他一身的土气哪点洋!”
“妈那是宣扬……主义……算了你老人家继续。”
“有时候说得迟了,那砍脑壳的就带人来我店子吃饭,还故意多晚才来,只有卖剩的豆花了。”
“我就把剩货炒个鸡哈豆花,不够就加煮豆浆得的锅巴皮,要是锅巴皮都不够,那就加豆渣,反正饭倒进去和上,就算一顿。”
哈是夹川土话,扒拉的意思。鸡哈豆花就是把剩豆花剩调料倒锅里一通乱搅,就跟鸡跳进去扒拉过一样,这样得来的菜名。
“都是饿饭人,也没得挑剔,一来二去嘛……也就相熟了。叔伯兄弟的客,饭菜也不像样,我都不好收他们钱。”
“估计你老人家要收也收不着。”周至突然冒了一句,顿时惹来老爸凶猛地瞪眼。
“后头他们就来得勤了,大同五通那边越闹越凶,周围几个乡公所都遭抢了,丢了几十杆枪!”
“这砍脑壳的,说了就是不听啊……”外婆提起这个他房的小叔子就撩围裙抹起了眼泪,表情还非常委屈:“说他说急了,他还要跟我吵。天民本来就不喜他,连着不给我好脸色看,我才是捡得的,耗儿钻风箱,两头都受气……”
老爸赶紧安慰:“那我们就不说这段了,妈,后边呢?”
“后头周围闹得凶了,古井乡反倒安静了一些,但是路上多了些认不得的人。”
“我就晓得要遭出事,赶紧去找小老幺,那砍脑壳的喊我看着点路,说一般人不关事儿,要是看到背枪的过来,就赶紧在墙钉上挂张豆花口袋。”
老爸表情变得郑重起来:“妈,做这事情之前,你宣誓了吗?”
“宣誓?”
老爸将拳头举到耳朵旁:“我志愿加入……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这样的。”
“没这么复杂。”外婆也举起了拳头:“我们当时说的是——牺牲个人,服从组织,严守秘密,永不叛党。”
老爸激动地抓住外婆的手,热泪盈眶:“妈!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后头天均他们遭打烂了,走的那天晚上,他偷偷跑来跟我磕了几个头。他说三嫂,以前那些,你就烂在肚皮后头,哪个来问都不要说,永远都说不得。”
外婆也在流泪:“后头我就再没见过这砍脑壳的,都不晓得死哪点去了……”
“没关系,现在可以说了。”老爸轻轻拍着外婆的手:“妈,过几天家里会来人,他们会问你一些事情,应该是关于那个时候的。”
“到时候你就尽管说,如实说,放开了说。”
“说了得不得遭?”外婆还有些担心:“我看过批斗的……台子上戴帽子的,有些也是党员哒?”
“没关系,妈,现在真的可以说了,我们讲实事求是。”老爸看着外婆,脸上满是景仰和钦佩:“我是万万没想到啊,我们家,竟然还藏着一个老党员!”
说完拍着外婆的手大笑:“妈,你这地下工作,简直做得过分了啊!连女儿女婿都不晓得!”
但是对周至的态度却就大不一样,把眼一瞪:“这都给你掏得出来,知道了还敢不跟家里商量,闷声不响就放个大冲天炮!”
“去把两篇文章默写出来,我要看看你到底写了些啥!”
“啊?!我现在写出来,可能都和投稿的时候不一样哦!”
“是不是还要废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