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始终稳坐钓鱼台,不发一言,却已胜券在握。
也没有人想着向刘宗周挑战了。
连他的弟子黄宗羲都无法战胜,谁还会自取其辱呢?
黄宗羲成为了场中的焦点。
他不再局限于座位,起身在场中来回踱步,边走边说,也没人敢质疑他妄为了。
“天道浩渺,无边无际。儒林先贤千百年来积累,亦不过冰山一角。然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方今天下之格局,早已不同往昔。吾辈苦读诗书,砥砺心志,是学问不成吗?是求知不诚吗?”
这一下所有人都摇头否认。
要让这些人比肩先贤,他们没那个胆子。但要说起读书做学问的劲头,他们还是有这个底气的。
黄宗羲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度。
“倘若至今日吾等所学便为天道,为何方今之世惆唐至此?吾辈中人朝堂帷幄者有、披肝沥胆者有、奔走启发者有、求知探索者有,可对这江山黎民有何帮助?”
他的话开始接近核心本质了,也引发了所有人的深思。
往日理学和心学之争,再到东林初创,又到今日复社方兴未艾。种种这些,并非一日之功,而是绵延百年的努力和革续。
这其中为之奋斗的仁人志士绝对不在少数,在座的不少人甚至都是亲历者。
可残酷的事实就是,在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奋斗之下,天下江山依旧不免在日益没落,黎民百姓日渐维艰,异族威胁日甚一日。
这些事实,远远不是一句小人窃据庙堂就能解释的通的。
在座的人也没有谁不识趣地提出这个观点,只会徒增笑柄。
毕竟往昔东林诸贤也不是没有把持过朝堂,但效果呢……
真正导致江山、社稷、百姓穷困日甚的根源是什么?
这才是士人应该思考的问题。
黄宗羲毫不客气,目标直指张采。
“南郭先生与西铭先生提倡实学,舍功名而求真知,复得学问真谛。此言善否?”
张采表面沉静,内心突突,浑没想到黄宗羲的攻击这般猛烈,几乎指着他的鼻子了。
可黄宗羲所言,正是他和张溥的言行,他也不能否认。
再者,张采暗自思量,也不觉着自己的言行有何错处?
方今士林,确实有不少人一心功名,读书上投机取巧,不解真意,只为了应付科考。
他和张溥号召士人摒弃功名观念,回归到做学问的本质上来,这有什么不对吗?
可惜,思想境界上的差距,让他片刻的心安理得再次被摧残。
黄宗羲声如大吕洪钟,波及四野。
“然故纸堆里能求得什么真学问?微言大义学的再多,能为农事增产否?能强军灭虏否?能抗灾避害否?”
一连三问,直指核心。
张采、张溥的所谓实学,所谓的重实践,不过还是遵照儒家经义里的条条框框的狭隘之举罢了。
这些学问,不能让农业增收,也不能建立强大的军队平灭外敌,更不能抵抗天灾。
而饥肠辘辘的百姓、虎视眈眈的后金、连绵不绝的天灾,恰恰是这个明末所有人的头顶阴云。
黄宗羲自信满满,知道张采也好,复社也罢,无人可以反驳自己的观点。
儒家学说什么样的,他一清二楚。
煌煌儒学烟海,绝找不出一丝一毫实用之学。当迫切的现实问题需要解决时,便是空泛务虚的儒学抓瞎的时候。
而这,才是刘宗周所讲“务实”的精义所在。
张采等人如果敢在这些领域来和他辩驳,只怕黄宗羲要大笑三声,统统将这些人打翻,还要再踏上几脚,让他们死透。
果然,张采等人全都被镇住了。
因为他们均被黄宗羲抓住了要害。
事关民生、生产、财富等实用领域,他们这些人毫无建树。
莫说农业增产,只怕秧苗这些人都分辨不清。
即使他们懂得农事也于事无补,因为谁都清楚,农事并非儒学。
现在黄宗羲要他们从儒学的文字里来解决这些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哪怕他们把所有的儒学巨著都翻烂了,甚至把孔夫子从千年以前请出来,还是解决不了。
没有本质论和方法论加持的儒学,就是一尊好看的沙雕。
现实的大风吹过,不免崩塌离析,露出了空虚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