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的疼痛不值一哂,心中的悲痛却是夜夜折磨着他。大儿子被他强行背回马背上的时候,嘴角的血沫子一直流,那双酷似他母亲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一管英挺的,与他一模一样的鼻子早已没了气息,灰白的嘴唇半张着。
好似回到他刚刚出生那日,稳婆着急地抱出来说孩子没有哭的时候。
那时他周身的血都快凉了,在稳婆不停地吹气,按压腹部,又打了好几下脚底之后,他的应亭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小小的身体也由灰转红。
而须臾间,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他怀里人高马大的应亭,温热的身体渐渐冷下去,一双满是茧子的手由红转灰,仿佛时空倒转——二十七年前,老天把他赐给了自己,二十七年后,老天又把他带回去了。
一张襁褓,他笑着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儿子,一副薄棺,他哭着送走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
只一夜,他头发全白,人也瘦得只剩一个高大的架子。
此刻他沉默地端着酒杯,面上实在是笑不出来,只提了一口气道:“多谢督军。”便一饮而尽。
饮毕,他拱手告罪道:“今夜中秋,担心荆人攻我之不备,巡防要紧,督军慢饮,臣告退。“
说罢,随即冲邓括点点头,转身出了营帐。
天边一轮明月,在云中不断穿行,映在他苍老冷峻面容上的光影忽明忽暗,像极了此刻他晦暗不明的心情。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亭儿的棺椁到家了,应星的书信中没有提及四个孙辈。不知道他那小小的孙儿,看到爹爹躺在那里呼之不应,该哭成什么样?不知应亭的娘亲,他的发妻沈氏夜里是不是也像他一样,一想起来就痛彻心扉,辗转难眠?儿媳林氏,是宣平候之独女郑氏的女儿,成婚不过十载,应亭近半数时间都在西南边疆,夫妇二人聚少离多,终是莫家对不住她,害她年少守寡。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行伍之人,要么衣锦还乡,要么马革裹尸,二者皆是归宿。而他的应亭,很不幸地,属于第二种。
自古将军与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应星已经长大了,他已经立起来,担起了家主的职责,办好兄长的丧仪,安抚母亲和寡嫂,抚慰幼小的侄儿,信中只说家中一切已安排妥当,母亲嫂嫂安好,望父亲保重——莫家儿郎,从来都没有孬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