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他人高马大、饭量也大,吃同样的配给,饿得更快。在那些年里,半夜总会饿醒,在月光中紧盯床顶的空篮子发呆,忍着肚子饿得难受,极力不去抠报纸,吃背面干掉了的面糊糊。其实,也没多少,但能吃的粮食,只有那微不足道的一点。有时,硬是扛着,眼皮发沉,也能重新睡着,分不清有多少饿晕的成分。但绝大多数时候,会越来越难受,饿到明明胃里无食,还要吐胃酸,逐渐加重后,还吐蜂蜜一样的胆汁,呕上半天,呕得眼前昏天黑地,也呕不出多少,却要难受到他不想再活下去遭罪。那时,同样饿醒的爱妻,总会忍不住偷偷抹眼泪。可抹干之后,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温言细语地为他抚背。后来,她想到省自己的工作餐,从自己分到的少得可怜的饼子上掰下一块,趁人不注意,偷偷塞在衣袋里,等他半夜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在吐胃酸和胆汁前,拿出来给他吃。他分给她吃,她总执拗地说自己不饿。生了孩子之后,她的身体更虚弱了……
有天黄昏,背对晚霞,她久久凝望江南所在的方向,泪盈盈地笑说,她想家了!回过头和他说,她在娘家的房间里,从小就有一面蜡染的青花布窗帘,那是江南的味道,孩子都没有见过,她真想带孩子回去看一看!可未经允许,当然是不可以擅自回去的。为了缓解她的思乡之情,他毫不犹豫就拿父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也就是身上唯一值钱的手表,找投机倒把的人换了几尺青花布。
可她没幸福几个月,就饿晕了,被人送回家。听人叹息,他问了才知道,她上工时饿晕好多回了,只是以前每次晕的时间都不长,喂点水很快能醒,她怕他担心,不准人和他说!他那时粗心大意,从来没有想到,她为他,后来还有孩子,每天节省自己的口粮带回家。那时,他们的孩子太小,吃不了干饼子,再怎么泡或煮都不行,要和邻居换粗面,筛过后,熬面糊糊喂。她说她那个小组兼职养军马,可以从马的饲料里扣一点粮食,做饭时,给每个人多分一点,所有组员都发誓要保密,不能和外人说,他居然就信了!军马确实不能只喂草,一天理应喂好几斤粮食,那时粮食虽然短缺,但要跑远路的军马,多少还是得喂些。否则,累瘫在无人区,人和马都不能活下来。
实际上,她那个小组的老组长极有原则,根本不会允许从军马口中夺食,他们组的口粮和别的组的一样少。她每天干和别人一样繁重的活,更加吃不饱,积劳成疾,终于,撑不住,也救不了……
到晚上,她才醒转过来。他高兴地爬上土炕,抱她在怀里,带着哭腔哄她、喂她晚饭。她却已经吃不下东西了,满眼里都是无力的泪花在打转,却依旧极温柔地安慰他说:“会好起来的!我这辈子嫁给你,不后悔……我知道你对我好,家里什么重活都不舍得让我干……”他哽塞着、懊悔地自责说:“不……我没有照顾好你!我早该看出来你身体弱……”悔恨得他开始抽自己耳光。她费尽力气劝阻他后,再也没有力气说话,只好先缓一缓。她微侧着脸,看南面的窗帘发呆,模样幸福无限,就那样幸福了好久,像是过了一万年。她缓过来了一些,才带着南方姑娘特有的羞涩,闭上眼睛温柔地说:“你真傻!人都吃不饱,还真的做窗帘!你那块手表,就换了这点青花布,太可惜了!”可他不后悔,他亏欠她的太多了!有蜡染的青花布窗帘,是她嫁他后唯一的奢求。他每次见她用积攒的小块青花布往窗户上比划,永远都差上极多,总是十分惋惜,都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