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健从他夜间大学的课堂里出来,得意的情绪还没有消褪,他没想到这种随手抓来当盾牌的学习,现在居然出现乐趣了。他又有一个星期没回家了,他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想,反正男人对于情感的探问永远是得过且过的,他们不像女人那样喜欢兜着圈子假设,要把一份感情翻来覆去地想个周详,然后才决定是否把它装进兜里。男人刚好相反,他们是凭着感觉选择女人,从来不用理论假设,他们把这种聪明劲省下来做其它事情,女人从来不是他们全部的世界。他也一样,而且他爱自己胜过爱他的女人,因此他怎么转着弯子浪费他的聪明以维护他那想要的生活也就都不难理解了。何况,人逢喜事精神爽,而这喜事又大到足以让他和兄弟喝酒,和自己狂欢。
伟康减刑了,一年半。当老太太在火车站里抓着他的手,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先是看见母亲脸上激动的眼泪,随后才发现自己脸上痒,抬手抹一把,温热的泪抹进手掌里。火车站人山人海,他谁也看不见,抱着父母亲,泪流满面。他们都知道,那不只是减刑,而是埋葬了自己的人,又从泥土里复活了。当时小女人也在一边,他就把她叫进他们的拥抱,四个人搂在一起,喜悦地激动。可能家人就是这样吧,有没有血缘,都会有共同的喜悦和悲伤。
阿康还有一幅树皮制作的小画带给未见过面的嫂子,尺方大小,大巧不工,浑然天成。他很高兴康能和人有这样的交流,高兴他能记得他结婚了。
他结婚之前,去看他,跟他说:大哥要结婚了。他则是一贯地没有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他心里难过,好像他正在告诉一个嘴里塞满了黄莲的人蜂蜜的味道一样残忍。后来走的时候,他面无表情,说:
“以后不用总来看我了。”
他看着他,惊讶。又听见:
“好好生活。不要说我。”
他是要把自己从他们中抹掉!他瞪着他,强忍着泪,想说:我会说你,因为你是我弟弟,多久的时光,任何世事,都无法把你抹掉!可他不敢张嘴,他怕一开口,一句话没说完他自己已经崩溃。但一出监狱的大门,他就蹲在路边哭成了一个嚎啕的孩子。他的弟弟,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生生地被从他的生活里抠掉了!他结婚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敢寄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