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婉儿闭上眼睛,看见自己在一个装饰布满金粉红绸、奢华宽阔的舞台上,台下汹涌的人头如堆叠的蝼蚁一般密密麻麻、此起彼伏。她站得好高好高,高到看不清任何一张人脸,她无比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快乐。
不知哪里传来了琴声,是她最擅长的《一梦黄粱》,郑婉儿感受到自己的躯体自然而然地开始摆弄,歌声从染红的唇里一句句飘出。
她在这梦寐以求的舞台上,挥舞霓裳羽衣随琴声而动,一幕幕转过二十多年光景。
那是每每想起妹妹时、怕被抛弃的后怕和愧疚;是千里迢迢来到海州,穿着破鞋在街头卖艺、摇碗掏赏的殷勤笑脸;是训练时赵姑姑眉间的山川、嘴角的叹息;是不小心听见好姐妹嫉妒嘲讽之言的麻木的疼痛……
是一封封铜臭的家书,一曲曲入梦的歌舞,一盏盏递到嘴边的酒水。
是每一声赞美的话,每一道追崇的眼神,每一箱璀璨的赏银。
她好像什么都得到了。
因为她十几年如履薄冰、业精于勤,她终于得到了海州府七十二大酒楼之首欢凡楼歌伎行首的身份。
对,《一梦黄粱》唱到了曲末她才明白,她只是得到了一个身份,那些所有荣誉光彩都随之而来,其实与她无关。
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套上这层身份。她走了,任娇娇便继续穿上,任娇娇走了,还会有其他人。所有歌伎都不是无可替代。
关锦林劝她,因为她是欢凡楼行首,他想借她的名声让自己声名远扬。
高双画她,因为她是欢凡楼行首,画一个一听名讳就代表才艺双绝的美人,自有无数人闻风而来赏画。
而离开这层身份之后的她,她本人,郑婉儿,不再有赞美,不再有追崇,不再得到只可远观、不敢亵玩的尊敬忌惮,只留下那句“前欢凡楼行首,如今一时辰多少银两”?
郑婉儿想,她哪里变得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