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早上头,宁波女人像往常一样,从屋里搬出一张竹头椅子,放到门口头的太阳底下,又搬出一只藤淘箩,放到竹头椅子旁边。淘箩是用藤条编织的,编织考究,用得辰光长了,藤条像上过油一样,红红的,油光铮亮。藤淘箩蛮大,从宁波女人搬藤淘箩的腔势,看得出藤淘箩份量不轻。藤淘箩里厢装满了针头线脑,和各种大大小小、软软硬硬、厚厚薄薄的鞋底胚子。宁波女人每天都要坐在门口,纳老多大大小小、软软硬硬、厚厚薄薄的鞋底。弄堂里的姆妈们都会从宁波女人这里选择好合适的鞋底,买回去,配一双鞋帮,一上,就是一双布鞋,弄堂里的小囡都是穿这种布鞋长大的,宁波女人也靠藤淘箩里厢的鞋底养活了自家。藤淘箩是宁波女人的吃饭家私,是宁波女人的性命宝贝。……
一切摆定档,宁波女人又抬头看看天色,把椅子朝太阳头里挪了挪,然后坐到竹头椅子里,整个人适适宜宜地沐浴在温煦的阳光里,正低头从藤淘箩取出一双鞋底,准备做生活的辰光,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停到了门前头,还来不及抬头,又听到用一口纯正的上海闲话问:“阿姨,想问一声,宝宝阿是住了弄堂里厢?”宁波女人有点意外,在弄堂口还从来不曾有啥人走到自家门前头,还没有被自家发觉的,疑惑地抬起头看过去,更加意外了,还有点吓一跳的咪道,眼门前竟然立了一个黑人女人,更加吓一跳的是,门前头立着的黑人女人,除了皮肤黑一点以外,整个是个美人的坯子,眼睛水灵灵的大,鼻梁挺刮,瓜子脸,性感的嘴巴……还竟然操一口纯正的上海闲话。宁波女人一面孔疑惑,呆牢了。
立了宁波女人门前头的黑人女人就是艾米丽——弄堂里闹得沸沸扬扬已经失踪了的艾米丽。
艾米丽接到了领事馆交待的一份“大订单”,要抓紧辰光寻到宝宝,同时艾米丽也蛮看重假使合同完成得好,就可以被聘为领事馆商务代表这份工作,艾米丽想早点圆满完成订单任务。想早点得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就急着要寻到宝宝,唯恐怕辰光拖得一长,错过好机会,失去一份好工作。于是,凭着宝宝留给伊的地址,一路寻到弄堂里来了,
宝宝到了远东饭店,跟艾米丽走了隔车路,还是没有看到艾米丽,在宾馆的房间里,从阳台,房间,到卫生间,再到走廊里,奔进奔出,忙了一阵子,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脑子里熬不牢七想八想起来,样样坏结果想了个遍,更加心事重重起来。呆笃笃立在宾馆房间里,急汗一身,不知所措。
艾米丽立在弄堂口,朝弄堂里看进去,懵了,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复杂的弄堂,大弄堂套小弄堂,小弄堂层层叠叠,曲曲弯弯,深不见底,弄不清爽哪里是进口,那哪里是出路,让人眼花缭乱。一个外国人,一个从非洲来的外国女人,茫然无措了。
正当艾米丽茫然无措的辰光,还好,碰到了坐在弄堂口纳鞋底的宁波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