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宁波女人把宝宝送来的医药费钞票重重地掼到门口外头的地上,“呯”的一声关上大门,声音老响,响得大半条弄堂都听得到。
弄堂里的人虽然会被关门声吓了一记,不过也不会大惊小怪,听惯了。大家都晓得,宁波女人只要碰到不开心的事体,闷心,就要摔门出气,摔好门,接下来房间里还会传出摔锅子的声音、摔碗的声音,摔扫帚的声音,“乒乒乓乓”要响叫关辰光,直到宁波女人的气自行消下去后,声音才会平息。这就是宁波女人的脾气。弄堂里的人已经不足为奇了,只会在心里嘀咕一句:“宁波女人又出怪了。”
昨天宁波女人跟汪家好婆吵了一场相骂,在派出所又吃了钆头,肚皮里的气肯定鼓胀着,回来也肯定要摔门出气。这是弄堂里的人早就料到的事体。
不出所料,今早宁波女人从派出所一回来,木头房子的门,被宁波女人摔得震天响,响得有点特别。弄堂里的人虽然听惯了宁波女人的摔门声音,这趟还是被惊了一记。惊过之后,大家觉着有点意外,宁波女人的一只靴子落地后,当弄堂里的人伸长头颈骨,竖起耳朵,等着第二只靴子落地,靴子落地声音响过之后,大家才有心思做其他事体。不过,等了老半天,却不听见第二只靴子落地,木头房子的关门声响过以后,再也没有响起其他声音。弄堂里的人觉着奇怪了,心里想:今早哪能啦,木头房子里大概真要出事体了。
宁波女人住的木头房子就在靠近弄堂口的地方,木头房子蛮特别的,木头房子是全部木头结构,墙壁是木头的,墙壁漆成了灰颜色,窗框也是木头的,又大又宽,漆成了白颜色 ,屋顶是红颜色的瓦片,门口沿墙有一个窄窄的长廊,长廊用白颜色的栏杆围牢,出口处还有两级台阶。整幢房子卖相弹眼落睛。
老一辈人经常会用羡慕的口气讲起,鲍先生去改造前头,还住在木头房子里的辰光,房子是簇新的,凡是弄堂口走过的人,都会朝木头房子多看一眼,心里还会熬不牢要眼仰老半天。
现在,宁波女人不善收拾,天长日久,日晒雨淋,灰蒙土盖,房子的所有颜色已经不分明了,灰突突混成了一团。完全是一副今不如昔的腔调,根本没有了往日的海威了。
尽管房子的卖相不太灵了,凡是路过弄堂口的人,还是会有意无意地朝木头房子看过去一眼。现在不是单纯看木头房子了,还因为总归可以看到木头房子的门口头,太阳底下,宁波女人坐在竹头椅子上,脚边头放一只硕大的藤淘箩,藤淘箩里厢装满了针头线脑,还有大大小小,厚厚薄薄,宽宽窄窄的鞋底,宁波女人低头纳着鞋底。尽管现在来卖鞋底的姆妈越来越少,几天也不会看到有一个,宁波女人照样坐了竹头椅子上,纳着鞋底,时不时会朝弄堂口瞄一眼,突然抬起头来,哇啦几声,宁波腔的上海闲话就会响彻整个弄堂口。大家晓得,肯定有陌生人进弄堂了,或者有啥伊看不惯的事体出现了,宁波女人就要狠狠地喊一嗓子,才会畅快。
用现在比较时髦的讲法,宁波女人是弄堂口头的一道风景线。
这两天,凡是路过弄堂口的人,依旧会习惯性地回头朝木头房子看一眼,不过,总觉着有点跟以往不一样了。熬不牢再看一眼,原来已经有好几天不看宁波女人坐在门口头了,有点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