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人在穷困的日子里,那真的太穷了,躯体太困了,心灵掏空了,用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显然不能做最好的诠释,穷得连毛发都挽留不住,穷得连树枝都敢啃的,穷得想到抠老墙缝隙里带有许些咸味的碱土都敢吃,吃了咸土躯体上就增加了硬朗劲儿,不至于软得连站立的力气都失去了,穷得忘记了死亡的概念和欲望了。
那时候,说到钱粮自然是没有的,有的却是身躯上泥土中繁殖的虱虮,其生命力要胜于人类生命力的万千倍,它们恣意恶毒无情地榨干人体中的每一滴血液。倘若被阿Q瞅见了,准会把陕北人连同他们祖宗八辈都骂个净光,妈妈的陕北佬!
然后,酷似从泥潭中挺立起来的陕北佬,妈妈的,他们便唱起了信天游,悠扬动听的歌声似乎可以填饱被空气吹胀了的肚皮。信天游是一种奇怪到了荒唐的曲调和演唱形式,可以在没有舞台的场合自由发挥,或者可以把舞台搭在山脊梁上,可以在山沟沟里,可以在田野里,坡坬上,荒草地里,小河边,树杈上,院子里,垴畔上;舞台可大可小,小到站在一只条凳上,条凳上完全可以站上三四个人一同演唱,大到整个黄土高坡。演唱的人员没有苛刻的选拔,不分年龄、男女老少,鳏寡孤独,健全残疾,只要不是哑巴,都可以表现自己的情绪。唱歌的人可以唱整首歌,可以一连唱几首歌,也可以唱一两句就戛然而止。饥饿了的人们,听唱几曲信天游,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贫穷,有的是满腔的快乐。歌声或雄浑,或清脆,或浑浊,或嘶哑,或狼嚎,或马嘶,想唱什么就唱什么,随心所欲,自由散漫。唱歌的人唱起了歌,用尽了心力和体力,全神贯注,想把体内的肠肠肚肚撕裂掏空的劲头,想把喉咙从嘴巴绝出来再塞进去的感觉,仿佛唱完歌之后,便是一年丰收季节到来了,满仓满囤的粮食金灿灿的,仿佛唱完歌之后,香甜可口的饭菜被巧媳妇端上了炕。
听歌的人听到了从远处传来了动听的歌,打架的小子停止了手脚,正在生娃娃的产妇不再疼痛难忍了,卧床不起的病人减轻的病痛,失恋的男女找回了分道扬镳的恋人,轻生的人挽回了想活的念头。
大自然也激动了,淤塞的河床疏通了,天上的行云凝止不动了,雷声也沉默了,疾风也温柔了,山坡上的群羊放弃了啃草竖起耳朵倾听美妙绝伦的歌声,老黄牛打消了人们对“对牛弹琴”的误解了,于是对天“哞”了一声之后,跪倒在地,仰望天空,泪眼汪汪。
信天游没有彩排,没有专门的训练,每天都是演出,每个人都是演员。男人走西口了,家中的女子日夜思念,她们表达自己思念的最好的办法就是随口唱两首曲子。唱起歌的时候,他们的脸上绽放出幸福的色彩,心情畅快得如同冬季身旁围上无数只了火盆,烤得身心暖和和的,又似炎热的夏季,喝上了几杯透心儿凉的冰水。唱着仿佛思念的男人已经回来了,和她们坐在一起讲着走西口的动人的故事。
不料,外面的人听到了她们嘹亮的歌声,身不由己地仄起耳朵,五脏六肺翻腾起来,此时此刻,天籁地籁人籁完美无缺地融合了,共鸣了,他们思念亲人的情感早已化成氤氲薄雾,飘向远方……